夏帝发七年泰山震

(《竹书纪年》最早地震记载)

利比亚的昔兰尼遗址。公元年发生地震之前，昔兰尼是古希腊、古罗马时期的繁荣的都市

?UNESCO/ERI

地震如何“操控”古代文明

撰文

见羽卸甲

制图

辽北狠人

审校

胶东大虾

与“地理决定论”无关

上世纪20年代以来，露骨且影响深远的地理决定论日趋没落。今天，日新月异的新技术革命轮番而来，前所未有地打破了地理空间和自然环境的束缚。但是，这丝毫不能否认：人类漫长的文明进程中，时间越早，地理因素越是不可逾越的牢笼、规矩。

地理决定论的没落，并不代表地理环境影响的消亡。

在当下，反而有越来越多的学者以实证的研究方式证明了地理与文明、历史发展的密切关系。年出版的中文版《气候创造历史》一书里，瑞士华裔地质学家许靖华考证认为，工业革命之后，气候对文明史的影响可说微不足道，但是“农业经济社会完全依赖气候”。

地震、火山等剧烈的自然灾害，是地理因素中特殊的一种，它们来得快，去得也快。即便如此，重大的地震火山活动依然可以在局部空间、一定时间内深刻影响着人类历史进程和发展方式。

地震可以毁灭文明

位于青海省民和县官亭镇喇家村黄河北岸的喇家遗址，是一处我国重要的史前文化遗址。年8月落成的喇家遗址博物馆内，完整保留着大约多年前的一幕场景：一次突如其来的大地震摧毁了家园，母亲们有的守护孩子，有的返身救助亲人，可惜，他们最终被倒塌的房屋吞噬。

喇家遗址定格了多年前地震场景

图源：中新网

地质、考古学等领域的综合研究证明，地震是喇家文化毁灭的重要原因。距离喇家遗址不远的甘肃齐家文化遗址，人们在海拔米的河谷盆地内生活，突然有一天，大地震严重破坏了黄土高坡上的窑洞，同时，地震还引发了上游山体崩塌，洪水倾泻而下，当地的齐家文化也随之中断。

四川盆地孕育了绚烂的古蜀文明。大约在中原夏商周时期，成都平原先后经历宝墩、三星堆、金沙等文明。一直以来，人们一直在探索古蜀文明的消失原因，未有定论。历史、考古学家多从人文角度进行解释，如三星堆可能毁多年前商朝对古蜀人的战争，金沙毁于多年前战国时期楚人鳖灵打败蜀王杜宇家族。

但是，科学家认为，这些解释忽视了三星堆、金沙遗址文化层中国的洪水淤泥层，洪水可能是由于原因很可能是龙门山断裂带地震造成山体崩塌、堵塞江河，之后，堰塞湖溃坝导致下游发生大洪水。突降天灾后，三星堆与金沙遗址被洪水及携带的泥石流所掩埋。

大约年前，位于成都附近的龙门山断裂带上突发大地震，三星堆遗址被掩埋，大概在公元前年左右，断裂带上又发生了强震，导致的山崩与滑坡更加严重，使得附近的光光山峡谷堵塞，迫使岷江改道，沿着杂谷脑河一路向南经映秀镇，然后转向东，经过都江堰出玉垒山口进入四川盆地。

龙门山断裂及四川盆地位置关系

图源：嵇少程《龙门山断裂带与强震》

原岷江河道几近枯竭，如此重大变迁对古蜀人是毁灭性打击，所以将都城迁往今金沙遗址。到了公元前年左右，龙门山断裂带又发生地震，造成映秀段岷江堵塞，堰塞湖溃坝导致的大洪水从玉垒山出口，洪水和泥石流掩埋了金沙遗址，导致金沙文明消失。

中国是世界上地震灾害最严重的地区之一，除了我们熟悉的唐山、汶川大地震，古代发生过多次有记载的7级以上大地震。

北方人民对“洪洞大槐树”明初大移民有着很深情结。对于那次大事件，多数人的认识是：华北平原长期战乱人口稀疏，而山西地区地少人稠，所以政府组织山西人外迁。地震可能是被忽视的因素：距离洪武移民不到70年之前，这一地区曾发生过一次大地震。

那是元大德七年，即公元年，山西赵城、洪洞两县一带发生强烈地震。史料记载：“民居官舍荡然无存”“死亡20万有余”。根据烈度震级关系测算，强度达到8级。这是历史上有详细记载的第一次8级以上强震。当时条件下，山西地区一个大县人口达不到10万，此次地震相当于摧毁了两三个县。

山西洪洞义旺中镇庙碑刻“地震”题记拓片

70多年后，明洪武、永乐年间，洪洞县人口约9万左右。经历三代人左右，明初山西人对这次地震一定还有记忆。这次发生在山西南部的地震，或跟明初大移民有着重要联系。地震带来的的极度恐怖，或是促使很多人愿意移民的动因之一。

清康熙三十四年四月初六戌时，也就是年5月18日12时左右。作为明初山西移民的主要来源地临汾盆地，再次发生大地震，当时的临汾叫平阳，所以史称“平阳地震”。嘉庆二十年(年)刑部侍郎那彦宝奏报称：”检查平阳地震原卷，当时受灾共二十八州县，内受灾较重十四州县，统计压毙民人五万二千六百余名”。

从山西南部的汾河谷地到陕西渭河谷地，即关中盆地，地质学上存在一条叫“汾渭地堑”（两侧为高角度断层﹐中间下降的槽形断块构造）的断裂下沉带。洪洞大地震两个半世纪后，此断裂上的关中盆地发生了破坏性更大的地震。

明嘉靖三十四年（公元年）冬，一次震中位于今陕西华县附近的大地震发生，地震发生于夜里，多数人还在熟睡。这次地震一般称为关中地震或华县地震，死亡人数达83万：“官吏军民压死八十三万有奇”（《明史五行志》），是目前史载死亡人数最多的地震。明隆庆年间的《华州志》提到，地震前该地区震前4个时辰（8小时）震中区有“地旋运，因而头晕”现象。根据破坏情况和遗存，估计震级约8级或以上。

汾河和渭河谷地，是中华文明重要的发祥地，其中长安曾长期为中原王朝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。元代以来，北方乃至全国的政治文化中心转移到华北平原北部的北京。过去人们多从地缘角度解释这一变化。

其实，地质灾害，尤其是洪洞、华县、平阳三次重大地震的影响，对当地人口、经济的摧毁，也是重心转移的因素。这三次大震，至少导致晋南、关中万人以上的死亡，相当于摧毁了10个人口大县。

汾河-渭河谷地但三次大地震震中位置图

这几次大地震，还很可能影响了当地人对建筑形制和材料的选择。石质房屋在地震中倒塌，容易将人砸死，而土、木结构的房屋造成的伤亡要少得多。至今，我们在关中、山西一带看到传统民居仍以夯土、木构为主。多地震，很可能是古代中国石头房屋和高层建筑少的原因之一。

除了古代中国，其他文明古国也多次遭遇地震袭击。

公元前年左右，古希腊斯巴达城邦发生地震。当时的历史学家狄奥多罗斯记述说，除了少数房子，整个城堡被地震夷为平地，至少有两万人在地震中死亡或失踪，大量的人被墙体砸死。

此次事件对古希腊造成了里程碑式的影响。在此之前，希腊有斯巴达、雅典两大城邦，前者尚武、实行寡头政治，后者重文、推行民主制度。斯巴达城的消失，让前者的精神成果也遭到致命打击。

从此，雅典模式成为希腊乃至后来整个欧洲的文明主流。

公元年万圣节，即11月1日，9时30分左右，伊比利亚半岛名城里斯本，几乎全城市民正沉浸在节日氛围中。地震突然来了，正在做弥撒的人们纷纷从教堂冲出，跑向城市广场和空旷的海边。地震引发了海啸，逃出来的大多数人被海水吞没，教堂中的人多数被废墟掩埋。万圣节当天，教堂里处处是燃烧的蜡烛，火灾蔓延了整个城市。大量珍藏的艺术品被砸碎、烧毁，港口的货物被火烧、水浸，损失殆尽，图书典籍，包括航海家达伽马的日记也毁于一旦。

年铜版画：里斯本地震中的火灾及海啸

里斯本是葡萄牙首都，此次地震中，城市建筑被毁五分之四以上，人口减少五分之一，艺术品和文物损失殆尽。这次灾难，对葡萄牙的经济、文化是毁灭性打击。当时葡萄牙是欧洲重要一极，在经济、文化、宗教领域的地位举足轻重。

里斯本地震，深刻地印在欧洲人的记忆中，此后陆续出现许多以里斯本地震为主角或背景的文学作品，德国作家托马斯·曼的小说《魔山》将里斯本地震作为重要的历史事件；地震发生后不就，法国哲学家伏尔泰写了《里斯本灾难》诗，一时间“巴黎纸贵”，多次出版印刷，法国人4年后创作的小说《老实人》这样描述地震的凄惨场面：

当时葡萄牙是天主教重镇，被誉为现代史上第一次大地震的里斯本地震，极大破坏了本国的经济，并且动摇、改变了人们的精神世界。科学上，它推动孕育了现代地震学的诞生；宗教哲学领域，它引发了一场全欧洲领域的精神论战，伏尔泰、卢梭、康德、歌德等都参与了相关讨论。

年大地震的震中与里斯本位置

地震中深受启蒙思想影响的庞巴尔侯爵上台担任葡萄牙首相，主持震后重建工作，同时，他趁机打击保守乐观主义的教会势力。6年后，耶稣会首领马拉格里达等被处决。随后，欧洲各国也开始不同程度地打压神权势力。

欧亚非文明，孕育在地震带上

地质学家EricForce退休前在美国地质调查局工作，如今是亚利桑那大学兼职教授。他出身于地质行业，却对世界主要文明古国的分布兴趣浓厚。年8月15日，他在《地质考古》学术刊物上发表文章《东半球文明古国的地质环境》。其中的一张地图上，他标注了考古学界认定的15处重要文明发祥地，并绘制了各个板块的边界及重要的地震、火山带。

地中海—喜马拉雅地震带与主要文明发祥地分布图

图源：Force《东半球文明古国的地质环境》

地图显示，13个地区几乎紧贴着地震带75公里范围内分布，稍有例外的是古埃及所在的尼罗河下游和中国古文明的黄河中下游。那条巨大的地震带是喜马拉雅—地中海地震带，古埃及、古希腊-罗马、古巴比伦-波斯、古印度、古中国早期文明均分布在其两翼，几乎囊括了欧亚非大陆最辉煌的文明发祥地。

这是巧合吗？Force认为：非也。

为什么人类要冒着“飞蛾扑火”的危险，偏偏要在地震带附近建造家园？部分历史记载已经证明，不少辉煌的文明曾被地震、火山损毁、吞没。

地质学家认为：板块边界通常能否发育大江大河或断裂湖泊，这可以提供丰富的水源，早期定居者一定会逐水而居。断裂处还有可能形成咸水湖，这可以最容易地获取人体需要的食盐。另外，火山喷发可带来丰富的养料，在周围形成肥沃的土壤。

另外，考古学家给出了这样的解读：英国约克大学考古学家GeoffBailey认为，地理环境的不稳定性、地质条件的严峻性，锻炼着生活在这里社群的组织能力，他将这种过程称为“挑战——反应原理”。他还补充指出，包括气候、地质环境等要素，促进了非洲人类的进化。

实际上，这种说法系在达尔文的进化论在人类和社会领域的表现。跟其他动物一样，人类和人类文明也在不断进化。在地震等不可抗拒因素的作用下，有的族群和文明不幸中断，有的则经历灾难的锤炼之后，不断积累经验，提高适应自然界的能力。

也许，我们今天得知的几大文明发祥地，只是长期遭受地震袭击的幸存成果，在许多未知的文化地层中，一定还有更多消失的文明。前文提到的喇家、三星堆、金沙等的消失，都深受地震影响。

其实说了这么多，其实中国人对此有精辟概括：“生于忧患，死于安乐。”

地震，跟其他众多地理因素一起组成的自然环境，从来都在参与人类社会的不断进步和文明程度的提高。有时候，地震是威胁人类生存的杀手，有时候又是促进人类进化的推手。

“明知山有虎，偏向虎山行。”与地震勇敢、智慧地斗争，是人类文明进步的重要内容。随着时间的推进，有的文明如恐龙那样，不幸夭折；而越来越茁壮的中华文明，则经受住了包括地震在内的多种苦难，砥砺前行。

中华文明，在剧烈地震中成长

地质学家EricForce在叙述地震带与古代文明关系时，说中国和埃及是例外，其实并不准确。

世界主要地震带地图

中国周边被两大地震带环绕，内部则是“大陆断裂地震带”

世界最大的两个地震带将中国大部分地区围在中间，这让中国看起来避开了地震的威胁，其实不然。除了大的板块断裂，大陆内部还有更多、更密集的断层、褶皱，板块活动的剧烈程度并不亚于两大地震带，被称为“大陆断裂地震带”。

都说中华文明是四大文明古国中唯一没有中断的。我们的文明史并非一曲舒缓的轻音乐，而是一部灿烂与灾难交织的交响曲，不是一望无际的田园画，而是一卷有起伏有转折的山水画。四千多年以来，从《竹书纪年》记载约公元前19世纪山东某地地震开始，我国几乎留下了世界上最多的地震记载和记录——这恰恰说明，遭遇的地震足够多，才有可能记录如此丰富。

综合古代地震记录和现代地震监测记录，中国地震局地质研究所的专家制作了一系列地震相关地图。

中国公元前-公元年主要震中分布图

图源：中国地震局地质研究所

从中国地质断层分布图来看，大大小小、纵纵横横的断裂，几乎无死角地覆盖着各个角落。地震带的分布大致与断层地带的分布基本一致。总体来看，我国地震活动分为五个区块，23个地震带（如图所示）。其中，台湾省的台湾岛及附近岛屿位于环太平洋地震带，西藏、新疆、云南、四川、青海等省区位于喜马拉雅-地中海地震带，其他省区则位于大陆内部的地震带。

从断层的走向我们甚至可以看到大江大河的总体轮廓和走向。断层可以带来地震，也是孕育大江大河的前提条件之一。地质学家说“逢沟必断”——没有断裂，几乎就没有大江大河，没有江河孕育，就很难有中华文明。

中国主要的火山、地震和断裂分布

图源：中国地震局地质研究所

古代富饶之地，伴地震带而生

东北平原、鄂尔多斯高原、塔里木盆地、东南丘陵（湖南、湖北、安徽、浙江、福建、广东、广西等省的丘陵地区），是断裂地分布较稀疏的区域。从历史上看，这些地方是地震发生次数较少、地震活动强度较小的地区。

不过，这些地方在古代，属于后开发之地。而那些开发早、人口多的地方，如我国历史上两大古都西安和北京所在的盆地或平原，反而都坐落在地震带上。

死亡人数83万的关中的大地震（华县大地震）发生在长安附近。震中的华县是受灾最重之地，除此之外有跨今陕西、山西、河南、甘肃、宁夏等省区近个县受到波及，文字记载有震感的区域覆盖今天10多个省份。

孕育有西侯度古人类遗址、陶寺史前文明遗址，以及春秋诸侯晋国的汾河谷地，也是地震重灾区，以元代洪洞大地震、清初平阳大地震为代表。

年郯城地震带来的景观——枣庄熊耳山峡谷

摄影：北寒旅行

明初大批晋中南移民迁入河北、山东、河南三省。到了清初，这批移民早已在华北平原各省繁衍多代。他们家园又一次被大地震袭击：那是年7月25日晚，康熙七年六月十七日19—21时左右，山东南部发生了特大地震，据现场遗迹测定，震级达到了8.5级，极震区位于鲁南的郯城、临沭、莒县一带，因主要受灾区域为郯城，史称郯城大地震。

中国主要断裂及年以来的地震分布

图源：中国地震局地质研究所

专业的地震分布图上，抬眼望去，你会发现：无论我们的家园在何方，逃离地震带，几乎是不可能的。元、明、清三代的都城北京周边，历史上有记载的6级及以上地震发生过6次；号称天府之国的成都周边，7次及级以上的地震，除了当代汶川地震外，有记载的大地震，从唐代到清代有11次之多。

甚至极端一点说：富饶之地，皆孕育在地震带上。这是为什么呢？

我国早期的重要文明发生地和重要聚落，大都选择靠山的盆地、平原，冲积形成的平原发育在是山体断层后的沉降地堑上，山中发源的河流在山前一侧形成最肥沃的冲积扇，这里有可用的水源，可耕种的土地，又不至于像下游那样被洪水侵袭。

这样的地方，必然位于断裂带附近。我国历史上号称天府如关中的西安、汾河谷地的太原、龙门山下的成都，均发育在地震多发之地。古都洛阳，古代未发生破坏极大的地震，但也多次受到地震威胁。

今天，富饶之地依然在跟地震带相伴相生：甘肃、青海最富饶的河西走廊、河湟谷地，新疆的伊犁盆地均是地震活动频繁、断裂分布密集的地方。

经济重心转移：从多震区走向少震区

随着人类对自然认知和改造能力的增强，东南沿海的东南丘陵（由两广丘陵、江南丘陵、浙闽丘陵组成），得到大规模开发，这里是我国人口稠密地区地震最少的区域。

中国地震发生最多地区及造成的人员伤亡、直接经济损失情况

图源：何鑫，吴吉东,王菜林,等，

《竹书纪年》等早期记载说明，地震几乎伴随着我们文明的发祥、发展、壮大。而且，地震不是普通角色，它既可以扼杀文明的成长，也可以孕育文明的成熟。四五千年来，它以这种方式“操控”影响着中华乃至世界文明发展史。

总之，中华文明的发展史，就是一部地震与文明的交织互动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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