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
这个世界有白天便有黑夜，而有人间也便有地狱。
孟婆成为奈何桥的主管已经几千年了，她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，也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。甚至就连孟婆都不是她的名字，那只是掌管奈何桥的职位的名字。
所以，她虽然被叫做孟婆，但却并不是一个老太太，相反，看起来，她似乎还很年轻，而且漂亮，毕竟，像地府这样的大公司，又怎么会招一个样貌一般的人来掌管奈何桥呢？这可是门面问题，是不能太过随意的。
这数千年来她见过很多人，不，有的她记住了，有的她没记住。但就算是没记住的，也偶尔会跳出来，在她的脑子里转一个圈，然后离去。
对此，孟婆却是并没有半点的难过，或者什么别的滋味的，因为数千年下来，她早就已经忘记难过到底应该是一种怎样的感情了。她已经被时间完全地抽空了身体之中所有的东西，剩下的便只是日复一日，年复一年地伸出手臂，递给来的，一碗孟婆汤。
对于孟婆的的一生，闻者可能会不禁叹惋，但孟婆却不这么看，因为如果不掌管奈何桥，她真的不知道自己该去做什么。说实话，她无处可去，也无事可做，她所有的记忆都只是停在这座桥上，没有彼岸。
其实有时候，孟婆也很想到奈何桥的对岸去看看，可是最后，她还是放弃了，因为想要过奈何桥是要喝孟婆汤才行的，喝了孟婆汤便什么都不记得了。
不知道为什么，她不喜欢那种感觉，尽管她的记忆里并没有什么太值得她铭记的事情，可是她还是不愿意忘记。她觉得，忘记总归是一件很不好的事情，与记忆本身无关。
2
孟婆掌管奈何桥的三千年整，地府里来了一只新人，其实这一年并不只是来了这一只，因为他不是来投胎的，他是这几千年来唯一一个不是为了喝孟婆汤来见孟婆的人。
变化总是可以莫名地让人心潮澎湃，即使对于孟婆来说，那波澜可能很小，但至少，那是波澜。
他是被地府里管人事的黑白无常带来的，孟婆不喜欢黑白无常，因为就跟他们的名字一样，他们的性格太无常。不过孟婆也很羡慕黑白无常，原因也跟他们的名字一样，因为他们的生活，很无常，不像自己的工作，太单调。
可是她却从来都没有抱怨过什么，因为不喜欢并不代表不愿意，相反，她觉得自己的工作很好，很适合自己，虽然单调，但却胜在安逸稳定。不像黑白无常，是需要考核绩效的，如果业绩达不到的话，还可能被罚在大庭广众之下蹲起，那很丢脸。
所以，她就只是偶尔地羡慕一下黑白无常那无常的生活，却并不嫉妒。
“孟婆，这只新来的就交给你了。”黑无常说。
“交给你了，交给你了”白无常附和。
孟婆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，说实话，她真的不太擅长跟其他的打交道，而且她有点疑惑，因为奈何桥已经很久都没有来新人了，从她到这里开始。
但最后，她还是点了点头。
“我们交给你了，他的工作内容，你就给他安排吧。”黑无常看着孟婆的反应，似乎有点不开心，但还是没有多说什么。
“给他安排吧，给他安排吧。”白无常再次附和。
说完话，做完事之后，黑白无常便并着肩走了。
“这孟婆还真多事，不就是发个孟婆汤吗，还要什么助理？”
“要什么助理，要什么助理。”
“几千年了，没想到还真的有会应聘这个职位。”
“这个职位，这个职位。”
黑白无常的身影渐行渐远，他们的议论声也渐行渐远。他们说话的时候似乎刻意压低了声音，但是这断断续续的话还是正好传进了孟婆的耳朵里。
听着黑白无常的议论，孟婆并没有感到生气，因为难过的滋味她都已经忘了，更何况是生气。
不过黑白无常的话还是让她想起了一些事情，那是两千多年以前，那时候她刚刚成为孟婆没多久，那时候她还会觉得孤独，所以她去找阎王，在招聘启示里加了孟婆助理这一项。
奈何桥的工作虽然简单，但怎么说她好歹也算是个主管，所以阎王便给她加了。可是两千多年了，却从来没来应聘过这个职位，再后来，慢慢地她也就忘了这件事，而在忘记这件事的同时，她也慢慢地习惯了孤独。
3
“你现在叫孟婆吗？”
“你在这里很多年了吧？”
“你能听得到我说话吗？”
“啊？你，说什么？”孟婆听到耳边似乎有动静，这才回过神来，她似乎是很久没有说过话了，语气有点生涩，就像是一个刚开始学习说话的婴儿。
说话的同时，她也抬起了头，这是她第一次看见这个新来，他是一个男的，个子不高，但也不矮，身形不瘦，但也不胖，总之就是刚刚好的那一种。除此之外，最令人过目不忘的便是他的眼睛，很清澈，很干净，就像是山间的清泉又像是冬日里的雪片。
“我说，”新来的看着孟婆，表情很认真而且严肃，他的语气较之前加重了几分，似乎是真的把孟婆当成了一个耳背的老太太，“我找你很久了。”
说完这句话，男人笑了起来，笑得很开心，而且很痛快。
“找我？”孟婆觉得有点意外，因为这新来的说的话很令人意外。“我找你很久了”这句话，有很多意思，也有很多深意，比如，久别重逢，便是它能表达出来的一样。
“你认识我？”孟婆又问了一句。
没有回答孟婆的问题，他只是笑。
“你，你别笑了”孟婆看着他不停地笑，不知道为什么，她忽然有点生气，就是生气，几千年不曾有过的那一种。
“我现在是你的上司，你是我的助理，你应该听我的。”孟婆皱起了眉头，有点不开心。
“对，我现在是上司了。”孟婆又把自己刚刚话里的重点强调了一遍，像是对新来的说的，又像是对自己说的。
接着，孟婆便又问了男人几遍是不是认识自己，孟婆觉得这一点很重要。
“一个月两千冥币，还不包吃住。”男人没有回答孟婆的问题，只说了这一句似乎毫不相干的话，可是听到这句话，孟婆便是再也没有一遍遍地问话了。
因为她害怕，这人会趁机要求涨工资。
“这样的待遇，你能招到才怪，简直是笑死。”男鬼见孟婆有点吃瘪，便乘胜追击。
“可还不是招到了。”孟婆看着面前的，认真地说。
其实孟婆并没有要嘲笑他的意思，她也没有那么多的小心思，她只是实话实说，而且她觉得自己说的也没什么不对，明明就是事实。
4
新来的名字叫静虑，很简单也很好记的一个名字。
静虑到了之后，很快便开始工作了。奈何桥的工作本来就简单，而且静虑也并不是一个笨的，相反，还很聪明，几天的功夫，奈何桥的工作便都被孟婆交到了他的手里。
就像是平静了千年的湖面忽然被人投进去一颗石子，虽然湖面还是湖面，但却会生出涟漪。
转眼间，静虑到这里已经一个月的时间，这一个月孟婆过得很舒服。她不用早起也不用晚睡，每日只要找把椅子坐在奈何桥的边上，吹吹小风，哼哼小曲，偶尔小曲哼烦了，就指点指点静虑，挑挑他工作上的毛病。
不过唯有一样令孟婆不太开心，这静虑老是喜欢惹她生气，而且还是变着法地惹她生气。比如他有时会偷偷地把她的椅子给弄坏一条腿，有时会在她躺在躺椅上睡着的时候，在她的脸上画乌龟。
尤其是后者，她可是地府的门面，好几次都被那些来喝孟婆汤的人嘲笑很久。不过好在，那些就算是再怎么笑也还是要喝孟婆汤的，喝完了，就全都忘了，把她的糗事都忘了，把她也忘了，于是还是只有静虑记得她。
每一次，她都很恼火，说要辞退他，可是静虑还是看着她笑。可能是静虑笑起来真的很傻，所以她好几次都忍不住也跟着笑，于是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威严一下子就全都没了。
而且说实话，虽然静虑来的时间还不长，但是她真的有点喜欢这样的生活了，因为轻松，因为悠闲，也因为这里不再只有她一个人。
原来孤独依然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。
5
孟婆的心中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这么多的情绪了，可是她却从来都没有想过，她为什么会生气，又为什么会开心。总之，自从静虑来了之后，他总是可以轻易就让孟婆生气，让孟婆开心。
“静虑，你的态度怎么这么差？我们这儿怎么说也算是服务行业，你态度这么差，被投诉了怎么办？”
孟婆坐在椅子上，伸手指着站在奈何桥边的，不断地向来的递着孟婆汤的静虑大声地说着，满脸都是不满意的样子。可她却不知道，自己在那里的时候，脸色可比现在的静虑要冷漠得多。
“反正他们都是要喝孟婆汤的，什么都忘了，还投诉什么？”静虑没有回头，却不影响他回话。
“你这说的什么话，你的态度也太不端正了吧！”孟婆的表情变得很严肃。
便是回头向着孟婆走了过来，他看着孟婆这严肃的神色，不禁笑了起来。
“别笑了。”
“我让你别笑了！”
孟婆终于是憋不住，也是跟着静虑笑了起来，可是越这样，孟婆却越觉得有点丢脸，生气的时候被逗笑，确实很丢脸。
“你别笑了。”孟婆忽然有点难过，也有点生气，因为她好久都没有这么丢脸了。
“这个是送给你的。”忽然，静虑收起了笑容，然后从身后拿出了一样东西。
那是一样孟婆从来都没有见过的东西，不过那真的很美，孟婆看见它的第一眼就不生气了，同时也忘了刚刚的糗事。
后来，静虑告诉她，它的名字叫花，在人间，遍地都是。
6
孟婆曾经问过静虑很多次关于人间的事，可是静虑每一次都没有说。不过孟婆觉得，不说其实也挺好的，因为她有时候也会怕，害怕人间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好，也怕人间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好。
不过收到静虑送给她的那朵花，她有点想要知道人间的事情了，而且很想知道，因为那朵叫做花的东西真的很美，而且人间居然到处都有。
“你真的很想知道人间的事情吗？”静虑看着她，表情很认真，是真的认真，不是假装的那一种。
孟婆没有很快回话，她认真地想了一会，然后点了点头，很用力。
这时，孟婆的手里还拿着那朵花，可是那朵花，早就已经失去了所有的美好，花瓣不再美丽也不再耀眼。孟婆见过很多类似的东西，那些老死的人变成的就是这样的，所以她觉的，这朵花似乎快死了。
“它这是老了吗？”孟婆问静虑，语气里就可以听出来，孟婆有点不开心。
“这不是老，这是枯萎，花被摘下来之后就会枯萎，然后死去。”静虑很认真地回应孟婆。
“那为什么要把它摘下来？”孟婆很不理解，它本来那么美，为什么要伤害它呢？
“地府里没有水，就算是不摘，它也迟早会死去。”静虑说。
“黄泉的水，不行吗？”孟婆问。
“黄泉的水只会带走生命，却不能孕育生命。”静虑说这句话的时候很无奈。
“那你是怎么养出它的呢？”孟婆问。
“这是我的秘密。”静虑说。
“那你可以让它活过来吗？”孟婆问。
“不能，但是我可以重新送你一朵。”静虑说。
“那，算了，我不想要了，不然，我又要看着它死去了。”孟婆说。
说完之后，孟婆从座椅上站了起来，往屋子里走去。
“你不是想知道人间的事情吗？”静虑看着她的背影。
“我又忽然不想知道了。”孟婆看着手里的花很难过，就算知道了又怎么样呢？知道了她也救不活它。
在屋子的门口，孟婆把花扔进了奈何桥下的黄泉里，很快，那朵花便再也看不见了。
7
在地府里养花是件很难的事情，地府里没有水，也没有土地，静虑试过很多种方法想要养成一朵花，可是他都失败了。直到有一天，他想出了一种很独特的方法，那就是用他的来养花。
他不知道用自己的魂魄养出来的东西，还能不能被称作是花，但是它们的美丽却是一样的，甚至相比起凡间的花，它似乎还更胜一筹。当然，除去凡间最美的那一朵。
静虑用了很多自己的灵魂，那是属于生命的力量，也是他的生命。当那股力量从他的魂体中抽离出来的时候真的很疼，但是他却并不觉得难过，因为他是准备要为她养花。
他还记得，她很喜欢花。
生命的能量断断续续地从他的身体里涌出来，它们落在地上，循着它的意志开始慢慢地变化了形状。终于，一朵花的样子慢慢地出现在了他的眼前，很美，很耀眼。
她拿到这朵花的时候很开心，就像是很多很多年以前，当他还活着的时候，她也还活着的时候一样。
静虑知道，尽管她忘记了所有的事情，但是她还是喜欢花的，因为她本来就是花，人间最美的花。
她在人间的名字叫烟华，在地府里，大家都习惯称呼她为孟婆。
8
烟华本来就是一朵花，一朵与众不同的花，因为她是所有花的领袖，是天庭百花部门的主管，是百花的仙子。那是三千年前的时候，她偷偷到人间游玩，遇见了一个人，一个很普通的人，他是一个书生，除了读书，他只会养花。
他的名字叫静虑，他养的花很好看。
烟华遇见静虑的时候，是在人间的一个坊市，当时他在卖画，画的是花，是他画的。
他的衣服很破，看起来应该是很缺钱，可是奇怪的是，来买画的人很多，可是他却一副都没有卖出去，不是因为人家不愿意买，而是因为他不愿意卖。
接连几天，静虑的衣服越来越破旧，不过好在还算整齐，他的样子看起来似乎是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吃饭了，脸色很白，苍白，他跟前几日一样，坐在摊位的后面，缩着身子，低着头。
几天下来，来买画的人越来越少了，直到现在，已经无人问津，因为卖画的人是个怪人，很怪。
烟华已经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