龚曙光生命的清水烧赏读

导读:

作者简介:龚曙光,笔名毛子,出版家,评论家,作家。湖南出版投资控股集团董事长,中南传媒董事长,中国出版工作者协会副会长,中国上市公司协会副会长、文创专业委员会主任委员,湖南省文联副主席。曾获中国出版人物奖、CCTV年度经济人物。发表及出版散文、评论、企业管理著作逾万字。

导读:本文选自龚曙光散文集《满世界》,记录了作家在日本旅游时的所见所想。日本是个令国人又爱又恨的国家,但不可否认,我们有必要理解这个看上去如此矛盾而复杂的近邻。读过作家笔下的日本,兴许你会对它有全新的认识。

作者简介:龚曙光,笔名毛子,出版家,评论家,作家。湖南出版投资控股集团董事长,中南传媒董事长,中国出版工作者协会副会长,中国上市公司协会副会长、文创专业委员会主任委员,湖南省文联副主席。曾获中国出版人物奖、CCTV年度经济人物。发表及出版散文、评论、企业管理著作逾万字。

生命的清水烧

龚曙光

一位赚了很多钱的朋友,因送儿子去哪里留学,父子产生了冲突。父亲威逼利诱,儿子软拖硬抗,折腾大半年,仍旧意见相左。朋友找到我,拜托我这个当干爹的,能去说服干儿子。

儿子其实很优秀。加拿大国际学校高中毕业,自己申请了庆应(KeioUniversity)和早稻田(WasedaUniversity),一根筋想去日本。父亲想儿子去美国,早早地谈妥了哈佛。朋友虽不曾留洋,眼界却着实很高,除了哈佛,其他的常青藤名校都入不了法眼,当然不用说日本的学校。儿子是父亲的天敌,父亲越坚持,儿子越坚定。朋友身边的人,相干不相干,众口一词说该去哈佛,你一言我一语,弄得儿子无比烦躁。先是反扣了房门拒不见人,后来干脆跑出去旅游,怎么催都不肯回来。

朋友很绝望,仿佛这辈子的钱,全然白挣了,如同打了水漂。假若不是身边还有一个乖巧伶俐的小儿子,我估计,他会一气之下,推开窗户把那些钱当街撒了,找座寺庙去当和尚。

我问朋友,是想儿子将来能成一番事业,还是当个体面的富家少爷?朋友白了我一眼,意思是那还用问,当然是青胜于蓝,光耀门庭。我说如果这样,你就让儿子去日本吧。如今中国的家长,眼睛只盯着美国,常青藤进不去,社区大学也要混几年。好像只要喝了美国墨水,未来便能捡钱。这种荒谬的短视,将来一准坏了中国。大家似乎都忘了,日本是靠中国最近的经济大国和强国,经济实力不用说,科学与文化,其实也不让中国。尤其是在现代管理与传统文化结合上,早已自成格局。若就国情论,其借鉴意义远大于欧美。儿子先在日本待四年,融通文化,积攒人脉,然后再去哈佛。相比同龄人,他的未来会多出半个世界。

朋友果然望子成龙。听完这番话,立马前往日本,将儿子欢天喜地地送进了早稻田。

早稻田大学图书馆

我去日本,在这事儿之前。

因为要和角川集团(KadokawaGroup)合资,受佐藤社长之邀,我前往东京会谈。角川是一家上市公司,在日本出版界地位显赫。除了出版,映画也是重镇。近年,在中国炒得神乎其神的IP经济,角川已经搞了几十年。曾经万人空巷的《追捕》《人证》,还有白领津津乐道的《失乐园》,都是角川的出品。前不久,陈凯歌执导的《妖猫传》,也是角川在投钱。佐藤社长曾经问我,中国人信不信杨贵妃东渡日本?我说中国人只信《长恨歌》,白居易说贵妃娘娘早早就死在了马嵬坡。

韩国游戏强,日本漫画牛。作为日系漫画的绝对主力,角川先有《龙珠》《魔法少女》,后有《你的名字》,还有轻小说《夏日凉宫的忧郁》,款款都是爆品。这次与角川洽谈,就想在大陆做漫画和轻小说。

中国人去日本,心里难免疙疙瘩瘩。历史虽已翻页,心灵伤口的结痂,却一直没有脱落。飞机降在填海修造的成田机场,舱门打开,下机时竟有几分迟疑。我下意识地挺了挺腰杆,然后健步走上廊桥。

大地震后新建的东京,远比想象中混杂。混杂也是一种美,只是有些奇险。除了银座那一片摩登楼宇,看上去与香港中环相似,其他的街市,钢构幕墙的高楼间,夹杂了好些高低参差的砖房。挤密而突兀的建筑关系,在冲突中彼此妥协,如同日本人灵魂里冲突的理智与浪漫。同是被大地震毁过的城市,里斯本和旧金山,市景则远比东京和谐和纯粹。应该还是人口的原因。日本人多地少,农民又蚂蚁般往东京、大阪几个大城市搬家,弄得东京像个大蚁穴。若说寸土寸金,在东京还真不是个比喻,但凡放得下一张床铺的地方,都见缝插针建了房子,是否环境违和,是否有碍观瞻,市民顾不上,政府也管不了。

东京书展的展馆建在海边,大抵也是哪年填海造的房子。因有海风徐来,远比市中心凉爽舒畅。论规模,论影响,与法兰克福书展自然不可同日而语,其间的差距,正如中国足球之于西班牙和巴西。当然也不是一无是处,日本各家出版社的漫画推广,就比欧洲书展生动有趣。不仅儿童与少年,有许多成年编辑,装扮成各类漫画人物,与读者即兴演绎漫画里的故事。读者竞相披挂上台,甚至喧宾夺主,将编辑们赶下舞台,自己在上面尽情表演。日本成人对漫画的那份喜爱,书展上表现得淋漓尽致。

人人都爱的《少年JUMP》。封面:《我的英雄学院》

佐藤社长置酒款待,是在一间老式的酒屋。社长指着店前的招牌,说主理的厨师在那一带很有名,如不提前十天半月预订,别想临时插座。酒屋陷在高楼丛中,是幢三层的红砖房子。木质装修,竹篾灯笼,初看黯黑粗糙,用手一摸,竟如丝绸般顺滑细腻。灯笼里透出的光晕,柔和地浮在空中,恰好照见食客的面孔和桌上的菜肴,其余的空间,都笼在淡淡的暗影里。由于隐去了背景,衣着也褪去了明艳,只有人的面部,显得突出有型。这种舞台般的灯光设计,突出了客人的表情,使餐聚便于彼此的交流。

在日本,养家糊口是男人的事。女人再贤惠能干,也只窝在家里做饭洗衣带孩子。好几个日本朋友的老婆,早年应庆或早稻田毕业,书读得比老公还好,却并不外出谋事挣钱。男人们累死累活干到下班,便相约到街边的居酒屋,喝到似醉非醉,才踉踉跄跄回家。一般酒屋的灯光,都会柔和迷蒙,以便食客放松心情。多数日本男人的脸上,都能从沧桑中读出生存的压力。

佐藤是个清瘦矮小的老头,尖瘦的脸上沟壑纵横,花白的头发随意蓬起,稀释了脸上的威严。席间偶有说笑,彼此会心地呼应,却不曾开怀放肆。作陪的几位角川高管,脸上一例挂着心思,说不上是对某事不开心,只是心里不轻松。

角川旗下的角川书店,社长叫井上,以出版角川文库享誉业内,后来又首创了轻小说。当然他最重要的名头,还是日本出版界的男神。国字脸,剑字眉,头发漆黑而蓬乱,一双大眼深幽明亮,闪闪的透着羞涩和浓浓的书卷气。听人说话,一脸的专注,你说到兴奋处,他会适时羞赧一笑,表示听到了心里。大抵没几个女人,经得住他这一笑。传说井上的女友多得排长队,照说应该志得意满,可相处中依旧郁郁寡欢,心事沉重得让你恨不得替他担上几肩。

日本人沉郁压抑的情绪,除了喝酒,并无其他宣泄的出口。有段时间,日本好些企业在写字楼设有拳击馆,让员工把人偶当作上司猛击,以发泄心中的郁闷。这办法也就火了一阵子。一种虚拟的拳打脚踢,并不能真正释放成年人郁结的情绪。于是,更多的日本人转向成人漫画,一段幽默诙谐的漫画情节,一则美到极致的人性故事,每每能让他们会心一笑,平复冲突的内心。

东京的街头和商场,有许多专卖漫画的门店,其中大部分,是各出版社新近推出的成人漫画。当然也有长销不衰的经典,如《深夜食堂》。这套漫画,后来被我们和角川引入大陆,在白领圈火热了一两年。在东京和京都,我步行考察过漫画门店,有点像中国的报刊亭或烟店,还有湖南新近兴起的槟榔店。客人顺道过来,捡上几本便走,并不过细翻看内容。如同烟民有自己钟爱的品牌,漫迷也有自己迷恋的画家,只要是那位画家的出品,用不着翻阅内容再做选择。日本人看漫画,大多已经成瘾,那是一种用艺术来调节内在冲突的心瘾。也只有成瘾性商品,才能支撑这遍布街头巷尾的专营门店。

有一种奇怪的现象:在日本的地铁或快线上,男人大多捧着图书,女人大多捧着手机,人人都看得津津有味,不时扑哧一笑,开心堆满一脸。

男人捧在手上的是漫画书,一看就知道,女人捧着手机看什么,我却看不清。井上笑一笑,说她们就是为了让你看不清,才会捧着手机看。后来我弄明白,女人看的也是漫画,因为内容色情,所以传到手机上,免得别人看见不好意思。

日本人的漫画书,多多少少都会涉及性的内容,即使是给孩子看的漫画或轻小说,也都有点情色,男孩子会露小鸡鸡,女孩子则会露出粉红的内裤。在中国,这当然是要被禁止的,即使是版权引入,也会被要求删得一干二净。我不确定,这种粗浅涉性的内容,究竟对孩子的身心有多大影响。与井上讨论,他显得一脸无辜,说自己绝无色情教唆的意思。他们认为,孩子早期的性萌动,是一种正常的生理状态,是一种人性之美。

手机漫画的粉丝,主要是家庭妇女,与国内电视剧的收视人群大体重合,但内容却大异其趣。国内妇女痴迷的是宫斗,日本妇女痴迷的是同性恋。女人彼此相恋的故事有,主流的是男人同性恋。井上打开手机,让我看了几帧,故事的确很美,只是美得惊险,美得畸变。印象中,和服木屐、贤德恭顺的日本妇人,如今好上了这一口,这弯拐得有点急,难免让人恍惚和惊异。我的夫人后来去日本访学,前后待了几个月,回来告诉我:看似温良的日本妇女,其实内心很狂野。

作为东方最古老的文化形态之一,日本一直在西风东渐的风口上,也在传统心态与现代生活对撞的切要处;加上日本人做人做事追求极致,天性上极理性又极浪漫,心灵始终在两极间晃荡。明治维新,其实只是一个起点,这之后的文化坚守与妥协,一直煎熬着日本人。有脏水没泼掉却丢了婴儿的时候,也有师夷之长却得夷之短的时候。时至今日,好些事情上,日本人常常找不着北,跟着西方疯跑一阵,有时比西方跑得还疯,直到发现跑过了头,扭过头来再循着传统往回跑。这种折腾无休无止,弄得日本人神疲心累。好在日本人性格坚韧,不论跑过多少冤枉路,西方兴起了,社会变化了,还是会一往无前。在这一点上,和“一日遭蛇咬,十年怕井绳”的中国人,形成了对照。或许哪一天,日本女人又丢弃了同性恋的手机漫画,穿上和服同你柔声柔气地“沙扬娜拉”,你一点也不要惊讶。在社会和文化变革上,日本人是很知改悔的,即使面子上还绷着撑着,行动上却早已痛改前非。鲁迅先生追忆恩师藤野,也说到了日本人这一表里冲突的特性。托尔斯泰给沙俄皇帝和日本天皇写了一封公开信,开篇便是一句,“你改悔吧”,弄得日本群情激愤。而鲁迅先生却发现,“日本的报纸很斥责他(托翁)的不逊,爱国青年也愤然,然而暗地里却早受了他的影响”。

日本人是极好面子的,但大体不会为面子牺牲里子。在这点上,他们虽也矛盾,但比我们理智。

蜡像:鲁迅与藤野先生

“东京也无非是这样。”这是鲁迅先生当年的评价。如今,我到东京,印象依旧如此。

从地理上说,东京都值得一去的,无非是上野的樱花与江户的幕府。樱花是有花期的,且极短,一年到头只那么几天。若要赶花季,那得费神费力地早做安排。即使赶上了,也是人海胜于花海。在如“绯红的轻云”般的樱花树下,品一点京都的团子,饮几盅江户的清酒,任由绯红的花瓣落满一身。这般浪漫的赏樱,如今已断然没有可能。

我原以为,上野的樱花是白色的。在武汉大学的校园,我赶过几趟花季。那时,赏花人少,学生和先生,上课下课路经树下,并不驻足拍照。苍老遒劲的树枝上,堆满白雪似的花朵,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,积在地上,森森然惨白的一片。没有温煦,没有轻柔,是一种白骨似的牺牲和决绝。让人觉得,那盛开的不是花朵,是白森森的魂灵。我一直以为,准确地说是希望,上野的樱花也是森森然白色的一片。虽说白质上浸一抹绯红,也让人想到鲜血,想到生死,但总觉得少了一份决绝和纯粹。是樱花,就该白得决绝和纯粹,如同一则誓言,一个流尽了最后一滴血的惨白的武士。

在上野,我见到的是一派夏日浓荫。粗壮苍劲的枝干,舒展翠绿的冠盖,老树新枝,原本也是一种令人感动的生命意象。无奈,我对樱花的生命意义已有成见,眼前的另一番美景,很难入眼入心。

上野恩赐公园的樱花

本尼迪克特(Benedict)写日本,取名《菊与刀》,当时我不理解,为什么不是樱花与刀?或许,她所见到的,就是上野的樱花,的确不如菊花肃杀与苍凉。菊花在不是花季的深秋,毅然决然地孤独盛开,开得纵情而高傲,一如慷慨赴死的幕府武士。后来我知道,本尼迪克特写日本时,“二战”尚未结束,她根本没有机会观赏到上野的樱花。

作为一种政治制度,幕府对日本历史影响巨大。伴随着君主立宪体制的确立,这种政治的影响日渐消退,而文化上的影响却日益深远。武士是幕府文化的灵魂。精练击技,铅刀一割,慷慨赴死,只为效忠主人。绝对的忠诚与决绝的牺牲,这种武士精神,对日本军队和企业的影响深入骨髓。尤其是战后,日本企业高速发展,在现代管理制度和传统文化心理冲突中,员工的忠诚与牺牲精神,成为新型企业管理构架的坚固底盘。我们一提改革,首先是人往哪里去,仿佛不把老员工赶尽杀绝,企业就活不了。韩国也一样,同一职级干上多少年,如果不能提升,立马卷铺盖走人。在日本,一辈子在一家公司、一个工种干到头的,满地都是。老子退了儿子顶,一代接着一代干。这种状态,我们的国企也不鲜见,关键的问题是,人家的老板乐意这样用人,人家的员工干得老板开心。

一位早年学历史的朋友,混迹官场多年,早已一脸暮气。然而只要提到春秋战国,提到门客侠士,便两眼一亮,话语慷慨激越,前后判两人。在他的眼中,宝剑不是一件武器,而是一件乐器;剑道不是一种击技,而是一种表演;赴死不是一种牺牲,而是一种审美。整整的一个战国时代,留得下的,只有一批侠士;值得留下的,只有忠诚与牺牲的审美。可惜的是,门客侠士起于战国而止于战国,侠士精神兴于战国也灭于战国。每言及此,朋友便安然神伤,沉默着一支接一支地抽烟。

日本的幕府武士,应该来源于春秋战国时代的门客。历经流变,成为日本文化中一种忠诚、牺牲的精神气质,一种慷慨、苍凉的人性审美,一种精于技能、忠于职守的职业态度。

《菊与刀》封面

京都的文化底蕴,积得很满很厚,满得沿街流淌,厚得随处触碰。虽说满街满巷都是,却都是岁月自然的积存,没有多少人为的堆砌与造作。若说文化浓得化不开,京都倒真是。

京都的寺庙与神社,都不是摆着给游人看的。香客与僧人,各怀一份虔诚,并不受游人的搅扰,也不为游人作秀。僧人不一定道行精深,却也不是临时披袈的假和尚。木鱼青灯、诵经打坐的修炼,还是从脸上身上感受得出的。早年看寅次郎的故事,其中有一个和尚娶了老婆,当时大为不解。后来慢慢知道,日本的宗教派系繁多,汉传佛教和日本的本土神社,教规千差万别。夫人告诉我,日本的教民比国民还多,好些人同时信几种教,每种教都信得虔诚。倒是中国的好多寺庙,如今都承包给了商人。医院,如今莆田人包寺庙,这已是天下人尽知的秘密。我在清华五道口金融学院读EMBA时,教授讲商业定价原则,说最高的定价原则是不定价,庙里的香火钱就是典型案例。莆田人果然商业禀赋超群,先做身体的生意,再做灵魂的生意,医院做成了商场,而且把寺庙做成了商城。

典型的日本神社

日本的寺庙和神社,大都庄严而不堂皇。不用说比不上欧洲的教堂和修道院,就是中国的那些名山大庙,规制上也难以望其项背。精致而不小气,庄肃而不凌人,香客走进庙堂,如同进了自家的香堂,至多也是家族的祖庙,没有那种灵魂上的压迫感。即使孩子置身其中,也不会被震慑和惊吓。因为天性上情理冲突,日本人便格外在意灵魂的安妥,尽力弥合灵肉之间的鸿沟。在供奉灵魂的地方,绝不作践肉体;在肉体放纵的场所,也不会辱没灵魂。比如歌舞伎,那原本就是酒肆欢场的陪侍,但那装束、那程式,却又给你一份夺目的审美,让你在挥霍肉身的时候,不至于失落了灵魂。用美来缝合生存与理想、理智与浪漫,这是日本人的独门秘籍。

花间小路,是条名副其实的小道,石铺的狭窄街道,低矮的木板房子。房子虽有了年份,但说不上多么古旧。道上也有花,却并不花团锦簇,一树一丛,随意地开在房前屋旁,仿佛已经数百年。少了,房子失了生趣,再多,便会喧宾夺主。

各家的店子,门脸都收拾得干净利落,没有突兀的店招,也没有招摇的广告,更没有琳琅满目的货品。店子有茶室、日料、歌舞伎表演等。也有些卖传统工艺品的,陈列都疏落有致,店主想卖的产品,你一眼便能发现,用不着看店的老头老太太推销。偶有卖清水烧的,细看货品都不同。同一家窑口,同一位工艺师的作品,不会同时摆进几家店子。

我到世界各地,喜欢找找工艺品,尤其是传统手工的那种。譬如克雷多的金丝镶嵌大盘,卢塞恩的羊毛刺绣抱枕,台北的大红珊瑚镇纸,佛罗伦萨的玻璃花瓶,赫尔辛基的驯鹿角手杖,卡罗维发利的水晶杯盅……一个民族的文化品相和审美气质,没有比在手工艺品中,凝结得更深厚更完美的了。中国是陶瓷大国,我自然不缺这类见识。跑到海外找陶器和瓷器,看似舍近求远,弃精就粗,其实不然。我在德国、英国看到的日用瓷,其精美程度,已远超景德镇和醴陵,中国的艺术瓷雕更是没法与法国媲美。前几年,我去景德镇,动辄标价几十上百万的大师之作,不用说比中国的古代,就是比当今的欧洲,也有驷马难追之感。一位工艺大师很自豪地告诉我,爱马仕和范思哲的生活用瓷,也时常找他们烧。我问,设计呢?器形和图案的设计?大师尴尬地笑笑,没再谈论这个话题。

陶器就更惨。除了宜兴的紫砂壶还撑着,日照的黑陶基本没有市场。唐代三大窑口,没有一座当得起历史的名头。就说铜官窑,因为在长沙,每年都会去逛逛,实在难以找到一件让你双眼一亮的货品。去年,在一位大师的店里,我看到货架上一个圆形的钵子,觉得器形与釉色不错,拿下来一看,又是清代中期的东西。当年是寻常人家拿来厨房盛油的,钵里还有厚厚的油痂。我本想买回去,摆在案头作烟灰缸,想到烟头扔进去,烧出一股油烟味,也就没让大师割爱。

靠近清水寺那边的几家店子,我都逐一逛过。每个窑口和工艺师,总有一两件值得你走近品赏的作品。无论贵贱,每款只有一件,且都极用心思,没有人愿做重复的一款。我头天买的作品,次日同行去问,没了便是没了,确实不是噱头。传统的手工艺,使劲往精里做,审美却往现代靠,日本文化的积淀,糅在作品里当了灵魂。浓浓的书卷气替代了工匠气,不仅看着入目,久了还颇入心,总觉得工艺师对你说了点什么。作品捧在手里,能想象工艺师怎样面对一团陶泥发呆,苦苦等待灵感,自己与自己较劲。一件作品完成,灵魂才得暂时安宁。也有标价很贵的,折合人民币大几十万,多数的还是价品相当,喜爱的白领买得起一两款。我带回去的两三款,夫人极喜欢。后来,她到日本研修,周末便跑去清水寺那边淘清水烧。今天一款,明天一款,结果把日方发给的津贴,全都花在了清水烧上。

夫人素不恋物,对清水烧喜爱至此,我颇不解。我每回带工艺品回家,她虽喜欢,却还是要数落好些天。我问,何以对清水烧如此出手大方?她的回答令我至今难忘:现代得有底蕴,古拙得有灵性,每一件都美得有灵魂!

我去北海道(Hokkaido),那时还没拍《非诚勿扰》。不像后来的许多人,是追着葛优和舒淇的后脑勺去的。东京和京都之外,我本想去仙台。虽是小地方,也没有什么特别值得惦记的风物,但毕竟是鲁迅先生求过学的地方。当年留学日本的一彪人物,我内心一直神一般敬重的,是鲁迅先生和蔡锷将军。若说中国的脊梁和灵魂,这一文一武的两个人当得起。

导游推荐的,却是北海道。同行的人嘴上不说,心上想的也是。大家随我出访,路上多有照顾,于情于理,我得遂了大家的愿。

我这一辈的人,对于这个日本最大的离岛,其实知之甚少。除了日俄领土之争,不时会将眼光引向这片海域,其余的印象,一是来自角川拍摄的《追捕》,二是来自那首北海道民歌《拉网小调》。杜丘从东京逃到札幌,一路风光奇绝,那印象至今难忘。至于“咿呀嗨”的拉网调子,将海上的生活和深沉的相思糅为一体,无论吟唱多少遍,心中都会涌起生存的力量和思念的酸楚。两件都是文化极品,不仅造就了人们对陌生土地和浩瀚大海的审美印象,而且激发了对那里的情感向往。可见,文化创意的要害,还是击中灵魂。

团队中的年轻人,冲着的是富良野(Furano)的薰衣草。夏天不是北海道的风光季。北海道最美的季节,是秋天和冬天。秋天艳得耀眼,冬日素得净心,都是美到夺人魂魄。大抵为了填补旅游的淡季,北海道人种了那一片薰衣草。

薰衣草地的周边,也有其他的花畦,然而站在山脚仰望,夺人眼目的,只有那一片紫色的薰衣草,紫得浓稠欲滴,紫得孤独高蹈。紫色原本是一种危险的颜色,浅一分便淡,深一分便暗,且绝对的自我中心,谢绝与其他颜色配伍。薰衣草的紫色,紫得纯正,紫得浓艳,紫得魔幻,紫得强蛮,紫到人的心中,留不下一丝的空白。薰衣草的紫,是一种灵魂的颜色。在法国,在新疆,我都见过薰衣草。新疆辽阔的原野上,自然生长的薰衣草,在耀目的阳光下漫山遍野,摇曳于风中,如同紫色的海浪。那景象,比富良野辽阔、艳丽和浪漫,却不如富良野牵魂动魄,直透心灵。

是因为日本的文化吗?是日本的自然风物,造就了这种文化,造就了这种文化中无所不在的灵魂观照?从川端康成,到东山魁夷,再到村上春树;从歌舞伎,到能乐,再到声优;从清水烧,到映画,再到漫画……日本的艺术与文创,无一不在文化的坚守与蜕变的对撞中,无一不在肉体与灵魂的纠缠中。读日本的作品,观日本的创造,甚至览日本的风光,无论开心还是累心,你都必须往心里去,纵然灵魂安妥片刻,然后又是无休止的纠缠与揪心……

前不久,朋友去日本看儿子,回来很是兴奋。说儿子真的长大了,看人论事,有了自己的眼光和观点,说起企业管理与文化,确实不同于哈佛的讲义。

孩子自然是要长大的,放到哪个环境,都会长大成人。至于他在日本,究竟会变成怎样,我倒是心中没有底。早年留学日本的中国人,大多有所成就,日子却过得沉重,灵魂也纠缠和痛苦得厉害。一个衣食无忧的孩子,如果命运一如前辈,还真不知道,我做了件好事还是坏事。反思当时的想法,我是否又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短视和功利?忠诚与牺牲,对于一个发展中的民族,固然十分紧要,然而,对于一个鲜活自由的生命,是否又是一种捆绑和戕害?

想到这些,我竟有了几分后悔。

文中相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白癜风皮肤
白癜风皮肤



转载请注明地址:http://www.xiyunanhai.com/ldwh/4066.html
  • 上一篇文章:
  • 下一篇文章:
  • 热点文章

    • 没有热点文章

    推荐文章

    • 没有推荐文章