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亦双凰门上丨温故

李弘道虽然让鱼大仙捡回一条命,但回到桑榆镇后还是不能过正常人的日子,他一时清醒一时糊涂。他的时空是颠倒的,在他眼里,人用头顶走路,小鸟在地上飞,炊烟往地里钻。他的作息没规律,基本是昼伏夜出。

——李亦《双凰门》

李亦,中国作家协会会员,山东省文联创作室专业作家,著有《药铺林》《双凰门》等。

中篇小说

双凰门(上)

李亦

  几年前,我在深圳有了一套属于自己的住房。站在客厅的落地窗前,看窗外深圳河对岸的香港,有了一种与从前不同的好感觉。从前我是个深漂,与千万个打工仔一样居无定所,现在我成了这里的市民,有了选举和被选举权。这就是私有财产的好处。在未来六十多年里,它像香港那些大佬的私产一样神圣不可侵犯,六十年后它是不是可以被侵犯就说不准了。这房子给了我平缓的节奏,让我有机会面对真实的自己,在周末或不想让人打扰的时候,我常常关掉手机,把自己游离于这个喧嚣的世界之外。

  星期一早上,我一开手机,一连串未接电话纷纷跳出来,细看却是同一个号码。这个号码共打了98次。在这个号码后面,有我济南房客的电话,这个卖包子的电话我不想回,肯定还是为了买我房子的事,我早就告诉他,那房子我不想卖。可他仍然锲而不舍地打,隔十天半月就打一次,每次出的价钱都比前一次多。他知道我那房子会越来越值钱。我留着房子是想留条后路,深圳待不下去了回去不至于流浪街头。卖包子的电话又打进来,我没好气地说房子早就说不卖了。卖包子房客说,不买房子就不能给您打电话啦,俺都替您候了两天客(他读kei),您不谢俺,还说这种淡话,您在深圳真是不学好儿;您等着,商师傅给您说话。我等着所谓的商师傅,但电话却断了。几秒钟后,那个打了98次的电话号码打进来。

  你是啥人,找你可真不易,在深圳不是当特务做地下工作吧,哪好藏起来不接电话?

  你是哪位,找我有事吗?

  我们换个地方说话。

  电话里有了汽车喇叭声。

  你回来一趟吧,电话扯不清!

  我有工作,不能随便请假,有事电话上说。

  这事电话扯不清,咱得当面唠。

  你不是想买我房子吧?

  这事比买房子可大多了,让人知道了咱俩都得玩完。

  在济南我除了一间房子,没什么事。你是谁,能告诉我吗?

  我叫商品粮,我奶奶叫云秀。

  我还是不知道你是谁。

  我说电话里扯不清嘛,你不信。

  我得上班了,你说找我做什么。

  不敢扯,咱们见面唠!

  我挂掉了商品粮的电话,并把他的电话列入拒绝接听的号码。

  二十年前,我住在济南老城区池园。早时候,老城是内城。一个时期里,老城城墙曾是济南的重要交通道路,相当于现在的高架路。城墙和外城之间是宽阔的护城河,护城河连着城内大小几十个泉池,让老城有了几分江南水乡的秀气。池园曾是朱元璋七子德王府地,高墙深院不算,还有著名的王府池子,古色古香,幽雅高贵。到我住进来时,池园已没什么身价,房屋破旧,院落衰颓,当年的显贵气象荡然无存。

  池园是个二进式四合院,我住后院西厢房。西厢房不大,又罩在几棵柳树的垂丝下,显得若有若无,神秘穆然。房外是一条石砌水渠,水渠连着王府池子和大明湖。院子里的人,操南腔北调方言,基本都是外来户,对池园的历史全然不知,甚至对门前名泉王府池子也知之甚少。我刚搬来时是个夏天,见这么一片清透碧水,正要下去游泳,泉池周遭突然有扇窗子洞开,一张瓢脸探头喝道:“作死啊,媉们儿(媉们儿:骂人话,极度蔑视的说法,类似于“娘们”)!”后来我知道,他不让下水是因为池水要饮用。

  外地人来济南,免不了要顺着王府池子泄水渠走一趟,看看这一泓清泉怎样穿街越巷、招摇地流入大明湖。石渠两岸,风摆杨柳;渠内,水滑凝脂,秀草如丝,不到两公里的水渠最终成就了清静秀美的曲水亭街。

  王府池子水清见底,六七米深处的青苔和水草如长在水面,无鱼。有人曾偷偷把鱼苗撒进去,一两天就不见踪影。我搬来后的那年秋天,有个老人天天来此垂钓,老人不用渔竿渔线,只是顺手从池边折根柳枝,慢慢伸进池里,就坐在石台上看水。没人见他钓上过鱼来。我有点喜欢这个老人,每次见他都陪坐一会儿。老人看上去七八十岁,胡子头发全白,门牙也掉了两颗。他见我常来陪坐,便问我,池里可有鱼?我不愿扫老人的兴,说,有。老人又问,你见过吗?我说,在梦里见过。老人转过脸来看我一眼,慢慢拉出插在水里的柳枝,一条一斤多重的鲤鱼咬在柳条上。我有些惊讶,伸手就抓,老人极快地挡住,又把鱼和柳条插进水里,鱼松开柳条潜入深水,眨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。我正惊愕,老人问,看见鱼去哪里了?我说,去了东南方向。老人说,东南为兑,兑为泽,泽可活鱼。

  我看见池内有鱼的事从没对人讲过,别人不会相信,我也不愿解释。我甚至怀疑自己是否看见了咬在柳枝上的鱼。因为陪钓的缘分,我和钓鱼老人成了忘年交,他住在东流水街76号,他的门前就是西护城河,但他叫它泺水(旧称)。几年后,我在一份资料中竟看见了他的名字,原来他就是“易”学家鱼木先生。

  有一阵我闲得无聊,就去鱼木先生家聊天。我对他说不想在学校干了。鱼木先生说,你是第二个看见王府池子有鱼的人,自然不能久安现状。我以为鱼木先生开玩笑,随口说道,那第一个看见鱼的人就是你了。鱼木先生说,非也,第一个看见鱼的人是李弘道。我不想把他的话当真,随口问他,李弘道是谁?鱼木先生说,他曾住过你的西厢房,不过已是五十多年前的事了。

  我对鱼木先生的学问并不感兴趣,这主要是我不相信“易”是科学。那时我不理解其中的玄妙,把它视为迷信,我只相信经过科学证实的东西。举个例子,A理论是不是真理,要由B科学原理证明,B科学原理是不是科学要由C科学原理证明,结论是,科学由科学证明。这有些荒唐,但一直沿用至今。鱼木先生的逻辑则不同:太极生两仪,两仪生四象,四象生八卦。学过数学的人都知道,这是简单的二进制。让我想不到的是,这样简单的二进制原理在李弘道手里,却能演绎出无比复杂的时空和人际关系。

  不久,我被调到一家医学科学情报所。那时我有点不知天高地厚,典型的愤青。我不安心工作是因为文学纠缠上了我,文学让我觉得医学枯燥乏味,而顾城、北岛、舒婷的声音却异常动听。突然有一天,海子描摹了一幅“面朝大海,春暖花开”的图景,他要“从此喂马劈柴,关心粮食和蔬菜”。这些诗句刺破了悬在我们头顶上的气球,我和海子一下从天上掉下来,不同的是,我还在医学情报所,而海子却走出清华园,把自己横于山海关的铁轨,以车轮的铿锵,奏响了永恒的乐章。

  我的生活变得一团糟,但也意外收获了一个美丽女孩,她叫段荔梓,正在医学院读大三。她说我给他们上医学史课时提到了海子。天啊,就因为提到了一个诗人的名字,一个女孩就可以不计后果,走进我脏乱差的单身宿舍,就可以把白玉一样的身子毫无保留地献给我。那是怎样的时代!当然,她也无偿地欣赏了我房外的那片美景。她时常会从后窗跳出去,站到外人极难见的那段渠里戏水弄草,一片阳光躲过山墙,从阔大的柳树冠上照过来,投到水里,也投到她的身上,水和她都变得格外生动,那一刻她是那样的清颖、光芒四射。她把一大团柳枝捧到胸前,让我给她拍照,她自然美丽,跟眼前那片背景吻合。她有时也拉我沿渠散步,那是我最愉快的时光。段荔梓看重我,并不完全是因为文学,她还看重我对医学的认识,她说我有做学问的可贵品质。女孩子说话好用大词,我听着很受用,但并不当真。

  在《医学情报通讯》上,有一篇关于“白喉”的文章谈到了李弘道。五十多年前,李弘道对“白喉”的认识颇为稀奇。我再次拜访鱼木先生,对李弘道易学家的身份提出了质疑,鱼木先生哈哈大笑,他说,易乃群经之首,东方文化之源,精通易学始成良医。鱼木先生还告诉我,李弘道出生于几十里外的桑榆镇。这个镇曾以“药铺林”家族闻名,而李弘道正是这个家族的一支。

  我和段荔梓去“药铺林”寻找李弘道的踪迹。“药铺林”家族分支过多,属于李弘道的那一支消逝在池园,而其他分支的后人对李弘道知之甚少。我们没找到任何有用的线索,倒是那个“药铺林”家族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。离开桑榆镇时,我打算写一本叫“药铺林”的小说,段荔梓不置可否。

段荔梓没看到小说《药铺林》的出版。现在想来她离开我是早晚的事。八十年代后期,不少人去了深圳,有一天,段荔梓也向我提起去深圳的事。那时她刚刚考上母校的研究生,我问她能舍得放弃学业吗,她说,无所谓,只要你去我就去。这让我觉得有些为难。我所知道的深圳就是一个大工地。多少年后,我在深圳遭遇了异常的尴尬。那是我第一次来深圳,宾馆的服务生问我哪里人,我说,济南人。服务生又问,济南是哪里。我有点生气,我说,你知道山东吧?服务生说,知道,山东有个青岛。我说,知道青岛在哪里吗?他说,不知道。我说,青岛是深圳边上的一个渔村,济南就是青岛的一个码头。

  段荔梓出国手续是她的外籍老师,第二任丈夫爱德华·拉克库德帮她办的。当段荔梓在互联网上看到小说《药铺林》的出版消息时,曾给我打了很长的越洋电话,她问我,小说里写没写李弘道。我说有一点他的影子,我对他没有把握,他是个谜。

  年,我鬼使神差来到深圳,就职于一家外资医学研究机构。我没把握能在深圳待下去,也就没敢把我那间段荔梓走后更加脏乱差的宿舍处理掉,我低价租给了一对卖包子的夫妇。两年后,办公室主任打电话要我交房子,我说不想交。办公室主任的声音很平静,甚至有点温柔,他说,那哪行,合同到期了。我说,知道了。一个星期后,我借故出差济南,给办公室主任送去两盒补品一盒伟哥,办公室主任用公款请我吃饭,并把合同延长三年。年房改,我用三千块钱买了下来。

  来深圳的最初几个月很不适应,尤其到了雨季,我会得一种怪病:痛痒不辨,乏力气短,连去食堂打饭都很困难。医院都没见过我这种病,我只好查资料自己治。这让我又一次与李弘道相遇。我查到了一种治我那种病的方法,这种方法竟是李弘道早期的一个医案。按方吃药,药到病除。不久,我又害了严重的失眠,常常几夜不能合眼,只要入睡就梦见李弘道,梦见他披一身鱼鳞,从王府池子深处浮出来,用一对黑豆眼与我对视。我被李弘道的鬼魂附体了,他折磨得我够戗,我只好打电话给鱼木先生。鱼木先生说,你是不是梦见李弘道了?我说,是,他全身都是鱼鳞。鱼木先生说,他是条大鱼,寻常人看不见。我说,我不想看见他。鱼木先生说,你试试能躲开他吧。

  我在深圳的工作是搜集医案,不管西医还是中医,苗医还是藏医,只要说得过去的全都拿来,但大部分医案都很平庸,平庸的东西自然就显得枯燥。就在这时,我又看到了李弘道的名字。他的医案不像医案,更像一篇篇美文。我无法把他当成一个中医,他的知识无所不包,物理、化学、生物、考古、天文、地理、军事等等,而医学只是他知识的一小部分。奇怪的是,有一份医案还出自鱼木先生之手。鱼木先生告诉我,那是李弘道先生教的。

  鱼木先生对李弘道的评价大可深究,我把他的话跟头儿说了,头儿同意我回济南一趟。第二天,我走进东流水街76号院时,鱼木先生已在客厅等候。他刚泡上一壶明前龙井茶。我问,你知道今天我要回来看你?他说,知道,你来不光为看我,还为李弘道先生。我看着他的脸说,我现在怀疑李弘道这个人到底是谁。鱼木先生笑道,你不会以为我就是李弘道吧?那天鱼木先生给我讲了许多李弘道的故事。

  李弘道年出生于桑榆镇。一向觉少的他,九岁时突然一睡三天不醒,爷爷和父亲都是远近闻名的中医,对他却无计可施。爷爷和父亲轮番把脉,都说一切正常,可就是睡不醒。母亲把一勺米粥倒进他嘴里,他不知吞咽。睡到第六天,明显有了衰相,爷爷把完脉,脸色严肃起来。他嘱咐家人为孙子准备后事,但母亲张氏却不放弃,她到济南找我爷爷。我爷爷是济南无人不知的还魂师,大家都称他鱼大仙。我爷爷看了他的太乙门,又扒开眼皮看了,说,常人有六识,奇人有七识,而这孩子是大奇之体,不修行就有了“归藏识”。我爷爷说,此识不仅有生前身后数年的记忆,还善用象、数、理、占(易经的基本功能),孩子无恙,只是走得远了。我爷爷从门前折一根柳条,在李弘道身上轻拂数下,最后夹在他唇下,李弘道便睁开了眼。他看着母亲愣一会儿,侧脸盯着竹箩的馍馍。我爷爷叫人下了两碗挂面,端到我和他跟前,爷爷指着我问他,你可曾认得他。李弘道说,认得,他是郦食其(读liyiji,出使齐时被田横烹)。大家正在惊愕,爷爷又问,可知现在他叫什么?李弘道摇头。我爷爷还要问什么,李弘道已经跑出院子,他沿着泺水一路北去,在郑记驴肉铺前突然停下。这时,一声惨烈的驴叫从后院里传出来,李弘道闻声后竟有些不知所措。

  几年后,李弘道被齐鲁大学破格录取。有一天他突然冲出教室,跑向郑记驴肉铺,驴肉铺后院有两个隔开的围栏,分别圈着五六头母驴和公驴。驴们都支起耳朵看这个小孩,李弘道朝一头瘦公驴走过去,把它牵到对面的围栏里,指着另一头母驴说,去找女人吧,你的前世是管仲,她的前世是吕雉,在这里只能做驴。瘦驴和它的女人走到一个角落,在众驴面前交配。这引起公驴们一阵骚动,一头公驴扯着嗓子大叫,李弘道走过去,拍着它的头说,你这个李斯,觉得这样不公平吧?说着他打开栅栏门,把所有的公驴都放出来。大叫的李斯直奔母驴而去,很快成就了好事。肉铺老板听见动静从前院跑过来,问李弘道为何把它们放在一起?李弘道说,它们既然做了驴,在变成驴肉前,这是它们应该享受的驴生。驴肉铺老板说,你跟这些畜驴来这一套,病得不轻快吧?李弘道说,他们的前世是人,你的后世也是驴。老板虽然嘴硬,但觉得李弘道的话有理,此后,后院里不再有两个栅栏,公驴母驴都散在一起,被抹脖子前,都能享受一回李弘道说的驴生。

  李弘道再次来济南与一个大人物有关,那个大人物安排他住进池园。池园曾是德王四品侍卫张大人的宅院,之后住过一个姓刘的盐商,池园改叫刘公馆。年前,池园最后的主人是李弘道。

  有一次他看见了池中的鲤鱼,并发现它从池底进了太乙泉。太乙泉在王府池子东南,两泉由暗渠相连。在太乙泉里,鲤鱼看一会儿李弘道,就钻进东南方的石洞。不久,李弘道就不见了。几天后,王府池子一下挤满了鱼,它们从四面八方赶来,分享一次人肉盛宴。等把沉在水底的人捞上来时已是一具骷髅。警察局很快发布文告,证明死者就是李弘道。这是年的夏天,济南的局势动荡不安。一个月后的一个下午,池园院里老少二十一口全部死于非命。

  这么说我住了一处凶宅?我笑着对他说。鱼木先生说,吉凶因时因人而变,池园已成吉宅,这也可以说否极泰来。

  回深圳不久,我收到了鱼木先生寄来的关于李弘道的资料。两个星期后,鱼木先生去世了。

  我从一份资料上看到了关于“辨证与辨病”的文章,并被文章里的观点折服。究其根源,才发现文章里所举病案全是李弘道七十年前的旧案。李弘道显然是个好中医,可惜并没有几个人知道他,他大部分医案都淹没在时间长河里,我打算把他们打捞出来。尽管这工作颇费周折,但还是有了收获,这就是我的《李弘道与医学》。它安静地立在我的书架上,只要打开书,就能看见李弘道,他的黑豆眼有些可笑,他让我的心情放松下来,也让我原谅了段荔梓。段荔梓现在成了美利坚合众国的公民,并为日耳曼人拉克库德生了个小黄毛。在一次视频中,几乎秃顶的拉克库德瞪着一对蓝眼睛,用洋腔怪调的汉语向我打招呼,并感谢我把段荔梓让给他。他在向我示好,可他的面目看上去显得狰狞,他的示好就给人挑衅的感觉,我担心段荔梓落入了虎口。我的心情被这个洋毛搞坏了,这个日耳曼人摘走了我的鲜桃,他给我的印象很糟,但我仍大方地说,她更适合你。我不能在外国人面前丢脸。当镜头转给段荔梓时她问我拉克库德怎么样,我说拉克库德腰子可能有问题,快成秃子了,说话一点底气都没有。段荔梓咯咯地笑着说,怎么会呢,他比你的战斗力可强多了,每天都能劳动一次。段荔梓一点矜持也没有了。我说,还是洋种马好使。她说,那是当然,要不你也来美国找一匹洋母马?

  常有陌生号码拨打我的手机,大都是推销员礼貌而无理的纠缠,在一堆陌生电话中,商品粮又一次找到我。他粗话连篇,骂我是娘们儿,不通情理等等,他可能失去理智了,他把什么东西弄得叭叭响,如果我在跟前,很可能被他砸断骨头。我不说话,只是把他的电话挂掉。我知道他还会用别的电话找我,没办法,我只好换掉用了十几年的手机号。

 我的信箱里收到了一封繁体字邮件:

  李亦先生,您好!冒昧地给您写这封信,如有打扰请原谅。李弘道先生看了您的书,如果您方便,能否来舍下一晤?他很想见您。顺颂大安!

  李弘道夫人安吉妮

最初我不把“安吉妮”的信当回事,我知道网络上的事大都不靠谱,这封信很可能是个玩笑。李弘道还活着吗?如果活着,他该有九十多岁了。按理说,谁也不会拿这样的老人开玩笑,但虚拟的东西什么都可能发生。我想试探一下这个安吉妮。

李夫人:

 您好!得知李弘道先生健在十分高兴,只是李先生离开济南时间太久,我对他的情况不甚了解,您能发一张他的近照来吗?如果我们能先视频一下,那将更佳。祝安!

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李亦上

  一晃两个星期过去了,信箱里没有安吉妮的信。她拿不出李弘道的近照,过去的照片也拿不出,这是一出闹剧,戏演不下去了,只好收场。可几天后,信箱里又有了安吉妮的信。

  李亦先生,很抱歉,最近有点要紧的事,没及时给您回信,请原谅。李弘道非常想回故乡看看,可他年事已高,不能远行,如果您能来北沟村,那他将十分愉快。

  发一张照片都做不到,看不出有什么诚意。此事到此结束吧。

  几天后,信箱里又有了一封署名“团岩星”的信:

李亦先生,您好!前几天您收到的信可能没说清楚,北沟村是台湾中南部的一个村子,如果您有意前往,我愿意给您当向导。为便于联系,附近照一张。

  信发自香港,大陆人去台湾的必经之地。我打开附件,是一张年轻女人的全身照,她的背后是一片大海。照片上这个女人略瘦,可胸脯丰满,这让我有些动心。但我不可能为了一张照片,为了一对未必真实的乳房远行台湾。我找了许多不能成行的借口,我甚至提到了天气。回信没几天,门口的传达室递给我一张汇款单,汇款人正是团岩星。她给我汇了一万港币,在附言里说:“希望没太打扰您,请不要让李弘道先生失望。”

  我向所长请了假,谎称神经性头疼犯了,需要休息几天。我为出行做着准备,但总是无法下决心出行。去台湾要坐飞机,飞机这东西太虚无缥缈,只需在空中划一道白线,就把你发送到远隔千山万水的城市。当初,段荔梓就是骑着那条白线去了美国,那条白线在太平洋上空一点点断开,从此我们就被分隔在大洋两岸了。

  正值雨季,天阴气沉,我的心情也随之黯淡,我被一种无名忧烦困住。我和自己打赌:一个星期内如果还不晴天,我就坚决放弃这次旅行,我不能带着灰暗的心情上路。此后的六天里,不是阴天就是下雨,第六天晚上,我看一眼窗外细密的雨丝,倒头便睡。等我醒来,太阳已经照进我的窗子。

  我在深圳罗湖口岸给团岩星打电话。电话没人接。我从大厅里出来,有些无奈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。团岩星不可能骗我,一万元港币可以作证,也许她等不及回了台湾。如果没有她的接应,我很难找到那个北沟村。我埋怨自己太冒失,这么轻率地来找团岩星,其后果可能我无法想象。我喝口自带茶水,准备打道回府。刚刚走出联检厅,我的手机响了,显示号码正是团岩星。她说就这回下楼没带手机,就有了你的电话。她问我现在在哪儿。她要开车过来接我,我说那样费时间,不如我自己乘地铁过去。

  我转回去,正要拿出通行证来接受海关检查,突然有个硬硬的东西顶住我的腰,我本能地回头,不容我看见什么,他就恶狠狠地说:别回头。大庭广众之下竟敢绑架,真是警匪片看多了。但我也不敢反抗,万一遇到亡命徒,岂不白搭一条小命。我按他的指示上了一辆出租车。

  出租车在大头岭附近停下,我没有反抗或逃跑的意思,反而有点配合,我觉得这事很刺激,我希望戏多演一会儿。他点上一支烟,说,人高马大的,咋像个娘们儿?这个人四十多岁,应该是商品粮。我说,你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吗?商品粮说,什么后果都得你来担。我笑了,这是什么强盗逻辑?商品粮说,你要痛快回济南我会大老远来深圳找你?就算来深圳找你,也不该让我找半个月吧,我身上一个子儿也没了,你先弄点饭给我吃。我说大头岭附近没饭馆,要吃得往里走。商品粮朝四下里看看,说,你不要给我耍手段,我能在这里找到你,就能找到你家。为了防止再失去联系,他还用我的手机拨了他的号码,这样我的新号码就存在他的手机上了。

  在领他吃饭前,我给团岩星打了电话,我说有点急事脱不了身,去北沟的时间另定。团岩星有点不高兴,问我是不是被绑架了。我说,差不多吧。

  我问商品粮找我到底做什么?他说,几千万上亿的买卖在这里说还是不行,要不去你家里说,要不你给我找个旅馆住下。我领他去了一家旅馆,并等他洗了澡,因为他身上的气味实在难闻。

  商品粮说他饿死了,叫我给他买包子吃,我开门正要出去,四个陌生人冲进来,把我和商品粮铐进了公安局。

  公安从济南找到深圳终于把商品粮抓住,我明显是被冤枉了,但我还得认真回答他们的问题,比如,大兴安岭有无亲友,云秀是我什么人,等等。我被问得一头雾水,什么也说不上来。三天后我被放出来,而商品粮则被押回济南。

  我对商品粮来深圳找我作过种种猜想,最终也想不出头绪来,或许他得了某种精神疾病,把我幻想成跟他有某种关系的什么人?没有更合理的解释。尽管我去香港的时间被拖延了半个月,当我到达团岩星位于中环的家时,她还是有些兴奋。这是个标准的南方女人,小骨架,细胳膊细腿,目光柔和,透着江南妹子的清秀。我打量客厅旁边的门,感觉就要有什么人登场了,但那扇门始终未开。我的疑问显而易见,我想从她眼里找到答案,但我的目光却停在她胸上,这是个可以打满分的胸,既不过分张扬,又有一个动人的轮廓,丰满得恰到好处。我无所顾忌的目光多少让她害羞,她转过身去给我续水,告诉我她曾经结过婚,现在是一个人了。我忍不住说,我们一样。我迟迟不提去北沟的事,她也不提,好像我们事先做的一切都只为此时的幽会。时间过得很快,眨眼已是下午六点,我问今天还有去北沟的飞机吗?她说飞机不能直飞北沟,我们只能飞到台北。七点五分的班机赶不上了,九点十分的到台北有些晚。我说,你对飞台北的班期很熟悉啊。她说台北有我的家,常来常往。

  晚饭我们去外面吃。她说,本来买了些东西等你,东西都吃光了,你也不来。我说,内地人出境不像你们那么方便。经过几家菜馆,团岩星停下车来看我,我说什么菜都能吃,随便哪一家都行。她说哪能随便,今天是给你接风。很少听南方人说“接风”这个词,在北方,接风已经变得俗不可耐,而今天的接风却没有那种程式化的东西,显得随便自然。我说,我拿了你的钱,饭就该我来请。她笑了,我可没有这么大方,钱是李弘道先生给你的,你可以到北沟请他。我们最终进了一家鲁菜馆。她说我也是山东人,我爷爷生于山东历城,年来台湾,我出生在台北,你说我是不是山东人?这个问题值得研究。我说,这里有个感觉问题。离开菜馆前,我故意提到她家附近的一家酒店,她说住我家里不可以吗?我说怕你不方便。她说,这有什么不方便,房子虽然不大,可接待你一个人也够了。

  她的房子有个适中的客厅,有一间卧室、一间书房。书房有一面墙的书架,书架对面是一张宽大写字台兼电脑橱。书房面积显然大于卧室,这跟内地房间设计有些不同,内地家庭大都没有书房,人还没地方住,哪能让那么多书住在屋里。我粗略算一下,她有三千多册书,书的品种繁多,这说明她的知识面很宽,知识面很宽的女人一般不可爱,但团岩星好像是个例外,她举止大方,谈吐文雅,适度来一点点娇媚。

  我在她书架上看见了《药铺林》和《李弘道与医学》,紧挨着这两本书还有一本小册子《逃亡者李弘道》。我抽下小册子正要看,她说,这本书很肤浅的,没有什么价值。她开始煮咖啡,过一会儿就把两杯调好的咖啡端过来,说,尝尝吧。我用嘴唇试了试,有一股特殊的香味,这香味没有随热气飘散,喝到嘴里压到舌根底下感觉更好。她说在咖啡里加了东西,防止咖啡诱发失眠。我问是什么东西。她说,这个得保密。

  我们一边喝着咖啡,一边聊天,像一对天天厮守的老夫妻。这种自由散漫适合谈无关紧要的话题,可她却问了一个严肃的问题:你为什么写李弘道先生?我说,我喜欢他。喜欢不太准确,我偶尔发现了他的智慧,写他的过程就是在绝望里寻找希望,不写就会被绝望牵着鼻子走,永远不能回头。这么说,是李弘道先生拯救了你?是这样,当时我已无聊到极点,一个时期里他也极端无聊,两个无聊的人在一起有话说。她告诉我她想写一本李弘道传记,手底下已经有一些资料,只开个头就写不下去了,她想请我替她把握一下。她满怀期待地望着我。我心里有点高兴,但却装得有些不情愿。

  团岩星说,你肯定会帮我。

  团岩星有理由自信,她的自信来源于她对材料的占有,来源于她对李弘道的分析。我所见到的资料都无法与她的相比,她是我看到的除鱼木先生之外最合格的李弘道研究专家。她把自己的研究成果交给我,这让我再不能无动于衷。

  李弘道虽然让鱼大仙捡回一条命,但回到桑榆镇后还是不能过正常人的日子,他一时清醒一时糊涂。他的时空是颠倒的,在他眼里,人用头顶走路,小鸟在地上飞,炊烟往地里钻。他的作息没规律,基本是昼伏夜出。不仅如此,他一睡就两三天,醒后又两三天不睡。母亲张氏忧心忡忡,常常坐在床头看儿子睡觉,她担心儿子会再次睡过去。有一天,她看见儿子闭眼说话,赶紧把耳朵贴到他嘴边,儿子说话很快,而且所说词语一概听不懂。张氏赶紧叫来了丈夫,李弘道的声音似乎比先前大了许多:“乾一、兑二、离三、震四、巽五、坎六、艮七、坤八……”父亲知道儿子在说八卦,等了半天,李弘道却不再言语,只管呼呼大睡。

  几天后,李弘道又说梦话,他嘴唇翕动,右手食指和拇指在捻着什么:

  “四柱八字根据生辰八字,用天干地支以神煞推命,看大运流年,《滴天髓》、《渊海子平》必修。紫薇斗数以星宿预测;梅花易数起卦简便;太乙奇门,大六壬谓三世绝学,其奇门遁甲为皇家禁止;此艺精,必反,为易中最高。”

  李明真把儿子梦中所言全都记下,拿给父亲李兰英看,李兰英有些吃惊,这不是小孩子该知道的东西。张氏问,要不再进城让鱼大仙看看?李兰英想了想说,此事未知好坏,不可外扬,等等再说吧。

  有个城里人来找李兰英,碰巧李兰英和李明真出诊,来人在屋子里踱步,听脚步声李弘道就知道病人心急,便拿了纸笔给他开药方:

阳起石3钱牛、狗鞭各6钱驴肾12钱肉桂12钱淫羊藿12钱肉苁蓉12钱鹿茸9钱晚蚕蛾9钱九香虫子9钱蛇床子12钱。

来人满脸狐疑,问李弘道,小小年纪如何开得这药方?李弘道回道,这有何难?来人又看一眼处方,你不闻、不问、不切,怎知我病在何处?李弘道对道,非何处有病,是人有病;有些病不必望闻问切。两人正说得起劲,竟没注意李兰英和李明真走进屋子。李兰英与城里人寒暄,此人是齐鲁大学校长程先生。程先生早年留德学医,回国后即进了山东中西医学院任教,几年后,学院并入齐鲁大学,程先生升为校长,他对李兰英早有耳闻,此行来请李兰英去学院讲授中医课。李兰英痛快地答应并留饭,程先生犹豫一下,还是留下来。其间程先生要求李兰英给自己看脉,李兰英看了,说,你是西医,愿不愿意吃几服中药?程先生说愿意。李兰英开了处方递给程先生,程先生从口袋里掏出李弘道开的处方比对,有些吃惊,忍不住拍一下桌子,把两张完全相同的处方递给李兰英。李兰英问这是哪位医生开的,程先生说是你的孙子。李兰英并没太多惊喜,只是自谦:孩子管教不严,失敬了。程先生挥挥手说,不必客气,恕我直言,这孩子应该出去见见世面,如果你不反对,我这就把他带走。李兰英是见过世面的人,觉得程先生说的在理。母亲张氏担心儿子身体,支吾着有些不舍。程先生说,孩子离了父母才能独立,你不想总让孩子窝在家里吧。张氏说,要不跟个陪读过去?程先生告诉张氏,学校里有集体宿舍,吃住条件都好,同学们又能互相照应,和在你们跟前没什么两样。

  李弘道离开桑榆镇去了济南。程先生考虑他直接读大学可能困难,就把他送到东鲁中学补习,东鲁中学校长朱经古是程先生的同学,自然多方关照,但不到一个月朱经古就把他送回来。朱经古说李弘道在班里无心听课,只是缠着他要学习日语,可日语学了没几天又放弃。他常去鱼大仙家,回到学校就躲在宿舍里画八卦图。朱经古把图递给程先生。

  程先生送走朱经古,对李弘道说,你不要与鱼大仙来往,他装神弄鬼骗人钱财而已。李弘道说,鱼先生没跟我要钱,他让我不再看人用头顶走路。程先生说,没有经过科学检验的都不能当真,谁能检验鱼大仙的话?

  程先生把李弘道安排到齐鲁大学医学院学习。在一次解剖课上,李弘道看到一具年轻的女尸,她像睡着了,只是她的肢体分得太开,这可能便于给她各个部位做标签,他第一次知道腰下面的腚叫臀、胸口上的妈妈叫乳房、下面那地方叫阴户。那地方不受看,应该藏起来,至少不要把腿分开让人看得这么清楚。解剖课还能看见一些滴血的动物内脏,这让李弘道不能接受,他干脆就不看,或趴在桌上写一些谁也看不懂的数字。教解剖课的德国老师查尔·格拉斯很生气,想提一个问题难为他:世界上第一个解剖者是谁?李弘道想了半天有些拿不准,格拉斯替他答道,比利时的维萨利,他偷绞刑尸体,因为搬不动,只好肢解,年出版了专著《人体的构造》。一些画家也参与了人体解剖,他们是意大利的达·芬奇、丢勒,荷兰的伦勃朗。格拉斯叫他坐下,但李弘道却接着说,这些人都不是最早的,最早的解剖者在中国,他叫庖丁,可以闭着眼肢解黄牛而毫厘不差。一些学生捂着嘴吃吃地笑,格拉斯却听得津津有味,他说,这个故事我听说过,不过我说的是人体解剖。李弘道说,人体解剖就是孙二娘了,那个娘们儿的胆子很大。一阵大笑后,教室里好久不能安静。

  下课后,李弘道走到花园时,一个清秀女子朝他招手。女子叫侯鹦,她说,你还不知道我是美术系的吧?李弘道说,美术系还来上解剖课?侯鹦说,我学画时没有这个机会,现在教学生了才知道这是个缺陷。李弘道扭过头看她一眼,不再说话。

  半年后,李弘道离开医学系进了物理系。物理老师对李弘道已有所闻,把他安排在教室的第一排。物理老师上课时见李弘道心不在焉,就停下来问他,三百年前,有一只苹果落下来,砸到一个人身上,你说这造成了什么结果。很显然,物理老师是在问牛顿的事,而李弘道站起来说,这只苹果落在一个人的肩上,可推为此人将被免职(据《易》推论)。物理老师有些不解,继续问他,要是落在头上呢?李弘道说,落到头上可能被关。物理老师让他坐下,他说牛顿看见苹果落地,创造了万有引力定律,牛顿之后,世界上最伟大的物理学家是爱因斯坦,他给我们留下了一个方程式:E=mc2,这个方程式表达的物理概念是相对论。李弘道举手站起来说,还有阴阳学概念,就是物极必反。教室里鸦雀无声,物理老师说,这是个值得探讨的问题,课后大家可以争论。

  李弘道走进齐鲁大学不到两年就连续换了三个专业,程先生始终认为李弘道可以成材,可他仍然不能在一个专业上固定下来。程先生问他有什么打算,李弘道说想离开齐鲁大学。程先生有些不解,问其原因,他说不出来。

  医学系的德国教师格拉斯期满回国,程先生要在东亚饭店为他饯行,参加宴会的大都是格拉斯的好友,但格拉斯却点名要李弘道参加。格拉斯坐到李弘道旁边,问他确定了专业没有。李弘道摇摇头。程先生说他正想离开齐鲁大学。格拉斯立刻说,跟我去德国吧,我们有全世界最好的大学和科研机构。李弘道若有所思,问,你们德国有轮扁吗?格拉斯皱一下眉,李弘道正要解释,突然闻到一种焦煳味,他看见范教授的烟头把桌上的手帕点了个洞,就对他说,你还是回家吧。范教授并未动身,只是把茶水浇到手帕上。李弘道跟格拉斯说,轮扁就是砍削车轮的人,轮扁劝齐桓公不要读书,他认为读书不但治不了国连车轮也砍不了,技巧和精华都不可言说,书上说的总是离题太远。格拉斯说,这是汉语的问题,德语不存在这样的问题。这时跑堂的进来,说范教授家人来找,范教授起身告辞,匆匆下楼。

  宴会结束后,格拉斯请大家去芙蓉街喝咖啡,李弘道不想去,侯鹦也找借口随他一道回了学校。时间还早,侯鹦请他到自己宿舍坐坐。李弘道跟她走进一个小院,上了楼上的一个房间。候鹦的屋子墨香扑鼻,桌上墙上都是画作。李弘道看着一幅名为《瀑布》的画说,这一幅学过弭菊田的《观瀑》。侯鹦又从书柜里拿出一些油画,其中一部分是人体画,她问李弘道画得怎样?李弘道说,你对人体比对自然理解得透,《瀑布》像一个女人尿尿,两边岩石的褶皱就是她的阴门,过柔了,独阴无阳;而这些人体画,不论男女都含了异性烙印,有的在眼神里,有的在颧骨上,有的在骨架比例和肢体结构中,这就是阴阳互根,这样的画才是上品。侯鹦听得认真,她第一次听这种画论,她立刻问,你是说我画的山水有性别特征?李弘道说,正是,单一性征,这不是完美山水。大自然和人一样,处处体现阴阳互根关系:在地球北纬30度附近,有最高的山峰珠穆朗玛峰,而在珠穆朗玛峰对面同样的纬度上,却有世界上最深的马里亚纳海沟,高低相抵,几乎持平;山凸出地面向上为阳,泽凹入地向下属阴。这就是阴中含阳,阳中有阴。她说,看来你有了大志向,怪不得要离开齐鲁大学。李弘道说,何来大志向,只是不愿意规矩地念书。

  第二天傍晚,李弘道正要到食堂打饭,被数学系的范教授堵到门口,范教授请他到家里吃饭。李弘道刚在范教授家落座,一个老妇人从里间出来,李弘道起身施礼,问她身体可好些。范教授问,你怎么知道家母有恙?李弘道说,那天你的烟头烧了手巾,我就知道令堂的心脏可能有些不适。范教授问,怎么讲?李弘道说,八卦中坤卦表示地,地为母,对应物中有毛巾,八卦中的离卦表示火,对应着心脏、血液。毛巾被火烧坏一点,就对应着母亲心脏或血液有些小问题。

  饭后,范教授把李弘道领到教研室,拿出厚厚一沓讲义稿,说这是他好几年的研究,他想用数学解开《易经》卦、爻之谜。李弘道接过来扫一眼便知,范教授用数字0和1代替了《易经》的阴爻(--)和阳爻(—),因此便有了八卦的如下形态:

(乾)、(兑)、

(离)、(震)、

(巽)、(坎)、

         (艮)、(坤)

  李弘道把讲义稿放下,说,六十四卦都可这样演示,但它还无法取代《易经》,因这只是八卦数的一种外形,没有触及“爻辞”,而后者才是八卦判断事物的根本。范教授说,不管怎么说,我的脚已经踏进《易经》里了。李弘道说,你还没进门,有个人在你之前二百多年就已经研究出这个结果,这个人你不会不知道,他就是德国哲学家、数学家莱布尼茨。范教授吃惊地张着嘴,半天才说,这不可能。李弘道说,这个人我认识,他曾经拿一块面包换我一只苹果,他跟我说德国苹果中看不中吃。范教授静静地看着他,但心里已经相当害怕,他不知道眼前的李弘道是人还是鬼。

  从数学教研室出来,李弘道不知道去哪里睡觉,程校长给他安排的集体宿舍在哪里,他想不起来了。他抬头看天,正好看见闪闪发亮的青龙星团(东方),那亮光竟闪成一柄长刀形状。李弘道毫无结果地在校园里乱走,后来他竟忘了自己在找住处。他看见有间屋子亮着灯,正要走过去,灯却灭了。门慢慢开了一道缝,一个长头发的脑袋朝门外晃晃又缩回去,一个男人从黑影里踅出来,过一会儿,长头发的人侧身出来又轻轻关上门。李弘道看清这个人是侯鹦,正打算离开,却被她发现,她把大树后面那个人叫过来。一个矮个子男人站到李弘道跟前。侯鹦指着李弘道对矮个子男人说,这就是我给你说的大师。矮个子男人毕恭毕敬地叫道:“李大师,久仰!”李弘道不语,只是借着路灯光看他。李弘道说,你叫淳于髡三。侯鹦说,你们认识?李弘道摇头。侯鹦送走淳于髡三,问李弘道在院子里瞎转悠什么?李弘道说,找我的宿舍。侯鹦笑道,连自己的宿舍都找不到,确实该离开齐鲁大学了。

  侯鹦把李弘道领到自己宿舍,看他坐椅子的样子就说,我给你画张像吧?李弘道点点头。半小时后,像画好了,李弘道站起来,侯鹦又说,我想画一张你的人体,你不介意吧?李弘道想了一下说,画吧。李弘道脱衣重新坐到椅子上,她每画一笔,李弘道就觉得自己相应部位被她抚了一下。侯鹦说,你得放松,这样画不好。侯鹦停下,等他平静下来。一个小时后,李弘道不再看她的画布,等她把画布拿下来让他看时他有些吃惊。侯鹦也想不到自己画得这么好,她说要拿它去参加全国美展,可惜,此后这张画再没示人。侯鹦也不再把心思用到绘画上,她走了另一条路,在李弘道看来,那条路褊狭曲折,把她的人生引上歧途。离开侯鹦宿舍时李弘道说,以后不要再跟淳于髡三来往。侯鹦问为什么,李弘道没有回答。

李弘道离开齐鲁大学后并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,他走过几条街,觉得无趣,就顺着护城河看水。水呈淡蓝色,近看却无,只有渠底水草托着朗朗晴空。他在东流水街口停下,他看见76号院里探出墙外的垂柳,不知不觉走进大门。

  李弘道在鱼大仙家住下,一住就是三年。在这里,李弘道基本不再犯病。三年里李兰英和李明真多次送钱送物给鱼大仙,鱼大仙大都谢绝,他说他不缺钱财,只缺人才。鱼大仙常被叫去看风水,他有意带鱼木和李弘道去见习,但李弘道不想去,也不愿意待在家里。这一天他又去看水。他就是喜欢水,百看不厌。不知走了多久,突然被一个打扮俗艳的女孩拉进旁边的圈门,圈门上有三个醒目大字:双凰楼。李弘道问那女孩,这是哪里?女孩娇娇地说,进去就知道了。在叽叽喳喳的嗲声浪语里,李弘道明显听到了狮吼虎叫,他顺声看去,见大堂后面一个女人正呼天喊地地指挥,女人长着一对宽大厚手掌,说话时露出一口长牙。李弘道微闭双眼,看出她前世是一只死于争夺地盘的雄虎,昔日的独行侠,做了双凰楼的妈妈,其威尚存。

  李弘道被领进二楼的一间屋子,有姑娘送茶进来,一个男生送来了点心和樱桃,李弘道不知自己为什么被领到这里,去留都不在意。李弘道拿起一块桃酥,却闻到一股扑鼻的脂粉气,一个描眉画眼的姑娘扭着腰进来,李弘道还没看清她长相,她就上来解他的衣服,李弘道伸手挡住,递给她块薄饼,姑娘不接,只是黏他上床,李弘道说,这是做何?姑娘嘻嘻笑着说,做何?做得,说不得。李弘道不跟她上床,只是定定地看她,姑娘被看得无趣,悻悻走了。过一会儿又进来个姑娘,这姑娘比先前的那个高大丰腴,只是眼白太多,好像总在跟人瞪眼。丰腴姑娘招数与前面的一样,李弘道问她,你可知阴阳互根的道理?丰腴姑娘不知道他在说什么,只觉他对自己看不上眼,转身走出去。后面又来了两个姑娘,都待不上两分钟就被问跑了,她们无法回答李弘道的奇怪问题。这时,楼道里响起了沉重的脚步声,妈妈领着一个姑娘进了屋,说,这可是我的看家姑娘了,先生要是还相不中就不是来找乐子。姑娘留下了,她叫艳梅。

  一个小时还不见艳梅出来,妈妈就问身边的棍子(打手),棍子说艳梅还在三号,与客人上了门说话。三号就是李弘道所在的房间。两个小时后,妈妈说,再探。棍子猫一样去了,眨眼又踅回来,说,不说话了。妈妈有些不放心,说,跟老娘去看看。妈妈拉上棍子正要奔三号,一个人男人却堵在门口。妈妈正要发作,脸上很快又堆了笑,一边招呼他进屋,一边叫姑娘上茶端点心。这个人叫张连营,是府里那个大人物的副官,他来双凰楼并非为自己耍,而是替他的主人请艳梅。

  妈妈不敢怠慢,立刻吩咐棍子叫艳梅下来。几分钟后,艳梅和李弘道一起来见妈妈。妈妈叫李弘道先出去,艳梅一下挎住他的胳膊,李弘道说,姑娘今天身体欠佳,不能出门。妈妈立刻拉下脸来说,还以为是小姐身子,事事都能自己做主,快去梳洗打扮,别叫副官大人等!张连营站起来,对妈妈说,既然这样,我回去禀一声就是了。妈妈急往张连营口袋里塞些钱,千恩万谢地送张连营走出大门。

  张连营刚刚上了汽车,妈妈就给棍子使个眼色,棍子一下把李弘道和艳梅掰开,妈妈领走了艳梅,棍子拧着李弘道到楼下结账。李弘道看了账单,要块钱,他把账单还给柜台,说,没有。棍子看着李弘道,恶狠狠地说,今儿你坏了妈妈的大事,还敢在这里白蹭,看见那边的狗了吗?它还没吃饭呢!李弘道顺他的手指看去,果然有大物被链子拴着,它不是纯种的狼狗,有点像藏獒,嘴阔头方,门牙粗长。棍子把李弘道拉到那条大狗跟前,大狗非但不咬不叫,反伸着舌头舔李弘道的手,这让棍子大惑不解,棍子抬脚踢它,它就夹着尾巴躲开。棍子把李弘道锁到一间空屋里,妈妈随后过来,问李弘道是哪家的少爷,李弘道说,说了你也不认识。妈妈又问,住在哪里?李弘道说,东流水街76号。妈妈说,你骗不了我,东流水街76号我常去,怎么没见过你?李弘道不再言语,妈妈迈着猫步出去,棍子关门上了大锁。

  李弘道知道一时出不去,便站到窗前透气,突然看见淳于髡三被一个姑娘挽着从前面走过,他正要转身,被淳于髡三叫住。淳于髡三看着门口的大锁,便说,先生在此稍后,我去去就来。几分钟后,淳于髡三带着棍子来开门。李弘道跟着淳于髡三下楼走出院子,上了门口停着的一辆黑色汽车,汽车开进贤清园。这一夜李弘道留在贤清园。

  从贤清园回到东流水街76号第二天,李弘道要离开济南回桑榆镇。鱼大仙说,你有先知,盛名未至时隐去,终是上上之策。

鱼木送李弘道出城,走到西门桥上,突然听到清脆的鸟叫,李弘道停下,看见桥头垂柳上立着一只杜鹃。李弘道问鱼木可曾听到杜鹃叫,鱼木说,听到了。李弘道自吟道:“不二年南土当入相,天下自此多事矣。天下治,地气自北而南;将乱,自南而北。今南方地气至矣,禽鸟得其气者也。”(用《易》典故)李弘道过了西门桥出城去,鱼木与他拱手作别。

  李弘道刚要出西门,一辆轿车挡住了他的去路,车门打开,那个叫张连营的人走到李弘道跟前说,请上车吧。李弘道正在犹豫,一个年轻军人把他架上汽车。汽车上坐着艳梅。

  汽车出城后开上了去龙洞的山路,山口关卡上的士兵看见汽车过来,立刻架开挡车杆并举手敬礼。汽车在盘山公路上七拐八拐地跑了十几分钟,最后停在一个隐秘的门口,张连营把李弘道和艳梅领进门。院子从外面看很小,其实外面看见的只是冰山一角,这是个配套齐全的山庄,大大小小几百间房子依山形地势排开,廊桥凌空,栈道回转,分散的屋舍各有交通。在一个高台阶房子前,张连营走到一个浇花的中年男人跟前,轻声说了句什么,就退出去。中年人放下喷壶,从马褂下掏出一把手枪,转过身来又掏出一把,艳梅赶紧挡住李弘道,说,大人放过他,这事不怪他,要杀杀我。中年男人好像没听见她说话,径直走到他们跟前看一眼李弘道,才把两只手枪都插回枪套,说,我不跟孩子角斗。不过,总得争个高低吧。他问李弘道擅长什么,李弘道摇头。中年男人说,我不能欺负你,想想自己什么最拿手,咱们比一比。李弘道还是摇头。这时一条狼狗突然蹿出来,中年男人拍着狗脑袋说,我们学狗叫,狗听懂谁叫就算谁赢。李弘道点点头。

  中年男人对着山角亮开了嗓子,狼狗闻声立刻跳起来冲出小院,眨眼又回到他身边。中年男人说,我告诉它门外有敌人,它去了。李弘道看一眼狗,同样叫一声,狼狗做出往外冲的动作,但最终没动。中年男人笑道,看见了吧,你的话它听不懂。李弘道说,它听懂了。中年男人说,听懂了怎么不动。李弘道说,听懂了才不动。中年男人问,怎么讲?李弘道说,我告诉它,主人刚才耍你,敌人在千里之外。中年男人露出古怪的表情,把李弘道带进后面的房子,回头朝艳梅挥挥手,关上门,艳梅正要上前争辩,被身后的士兵拉走。

  一个小时过去了,李弘道还没出来。又过了一会儿,张连营就到那间屋子外面走动,里面传出话来,叫他带艳梅先回济南。艳梅担心李弘道会有意外,却也进不了屋,不得不随张连营离开。第二天,张连营给艳梅捎来了李弘道的字条,报了平安,她才放下心来。

  半年后的一天上午,张连营因军政急务驱车来桑榆镇找他的主人,见主人并未在李弘道家就要匆忙离开,李弘道拦下他,说,真有急事,我可带你找。

  李弘道上了张连营的汽车。汽车开了半天,张连营问他主人在什么地方。李弘道指指车头的方向,车头朝着东方,张连营半信半疑地看看他,说,不至于到海上去找吧?李弘道说,差不多,在海滩上。张连营想了想,如在海滩就是在垦利军马场,他叫司机把车开进一所军营,与军马场取得联系,但场长说并未见过他要找的人。张连营放下电话再问李弘道,李弘道说,就是那里,快快去找。

  下午三点多,汽车开进了军马场场部,场长还是坚持上午的说法。李弘道站在门外,指着北边对张连营说,去那里看看。李弘道所指方向是一望无际的槐树林,林子里沟沟坎坎、水洼湿地密布,汽车开不进,行走也有些困难。李弘道显然已经感觉到什么,远远走在前面,张连营和场长紧随其后。槐树林尽头,是一片海岔,在一棵大树下,他们看见了那个钓鱼的中年男人,陪在他身边的只有一个卫兵。张连营奔跑过去,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些文件,并急急地向他汇报。那个人不看文件,只是等李弘道走到跟前时问,是你把他们领来的吧?李弘道说,是。那个人说,你不在济南陪艳梅,也来钓鱼吗?李弘道并不回答,只是看着水盆里的鱼喃喃道,为口吃食却成了人家盘里的菜。军马场场长毕恭毕敬地站在一边,请大家到场部吃饭,中年男人不表态,把盆里的鱼装进一个帆布袋,问场长附近可有地方烤鱼。场长满口答应,立刻叫身边的人去安排。

  晚饭很丰盛,但中年人只吃他的烤鱼,偶尔喝一口军马场自酿的白酒。饭后,张连营问主人是否连夜赶回济南,主人叫他回去处理急务,自己要和李弘道在军马场小住几日。至此李弘道终于知道,眼前这个中年人就是山东省主席韩复榘。

  第二天,军马场场长按韩复榘吩咐牵来两匹马,韩复榘问李弘道敢不敢骑马。李弘道看一眼其中一匹枣红马,接过缰绳跨上去,等枣红马走出场部时韩复榘才骑马跟上。场长和一大帮骑兵远远地跟在后面。

  韩复榘和李弘道的马在海边停下,韩复榘问他,你在哪里学过狗语?李弘道答,两百年前。韩复榘吸了口冷气,说,鱼大仙说的不错。自那次在龙洞山庄会面后,韩复榘已从鱼大仙那里了解了许多李弘道的情况,此次在军马场见面,鱼大仙所言得到证实。韩复榘跳下马来,李弘道也跟着下了马。韩复榘看他熟练地骑马,问他何时学的骑马。李弘道说,六百年前。

  韩复榘又吸口冷气,说,上次你说敌人在千里之外,现在在哪了?李弘道说,已到家门口。韩复榘问,多少兵力。李弘道答,少则几万,多则百万。韩复榘说,几万不在话下,百万可就不是我向方所考虑的了。李弘道说,百万合一,一如百万。韩复榘让李弘道细讲。李弘道说,百万之师必有一帅,师帅相合得胜;一帅精,强过百万师。

  李弘道回桑榆镇没几天,韩复榘和张连营就到药铺来找他。

  韩复榘对李兰英说,你家藏有栋梁,闲置不合适啊。李兰英一时懵懂,正要接话,韩复榘拍着李弘道的肩说,让他到政府为国家效力吧。

  李兰英很犹豫,他知道孙子的精神时好时坏,再说还不知这两个人底细,怎敢轻易答应,便说,孩子有病,在家休养,等养好了病让他去找您。

  韩复榘哈哈大笑,才人哪个不是病人?

  李明真问,您是……?张连营看一眼李弘道,看来去军马场的事他并未跟家人说。李兰英见眼前的人气度不凡,知道必有来头,立刻叫人安排酒席。韩复榘朝李兰英看一眼,说,您就是李兰英老先生吧?突来拜访,多有打搅,以后有事只管找我向方。他让张连营留下一张名帖,他说拿着这张帖子就能找到他。

  李弘道坐韩复榘的小汽车走了,张连营安排他住在池园后院西厢房。西厢房虽然不大,睡两个人还有富余,李弘道住里面,府里派来个叫艾斯布托的秘书住外面。艾斯布托腰身直挺,脸白肤润,高鼻梁,深眼窝,像西域胡人;他随和、细致,又有点像南方人。

  李弘道正思忖,艾斯布托端着饭菜从厨房进来,放下碗就把手伸进水盆。李弘道看在眼里,过去把他的手抬起来看,食指第一节已经变红,他对艾斯布托说,凉水对烫伤无益。他张开嘴,含住艾斯布托的手指,过了一会儿才让他抽出来。手指不疼不痒,跟原来一样。艾斯布托问他跟谁学的这一招,李弘道回道,孙思邈。艾斯布托说,你既懂医道,医院啦。李弘道端起饭碗喝一口,说,你没病,只是不要穿男人衣裳。艾斯布托一惊,脱口问道:你怎知我是女人?李弘道只顾吃饭,并不回答。艾斯布托又问,别人也能识出来吧?李弘道说,很难,你装得天衣无缝。

  除去他俩,池园院里还住着28人,据说都是电灯公司的职工,李弘道不以为然,电灯公司的人不可能带枪,更不可能有电台。

  李弘道正在院子里溜达,张连营来通知他,晚上十点后准备进珍珠泉见韩主席。

  珍珠泉大院显然比池园阔。老树旧院,倒也显得古朴;泉涌珍珠,水波光影,又有几分神秘。韩复榘在办公室等他,一个小时后,李弘道走出韩复榘办公室,正要上车,又折回去对韩复榘说,借我块钱。韩复榘一愣,说,明天让连营给你拿。

  第二天一早,张连营果然把块钱送过来。李弘道拿笔写借据,被张连营制止,他说,韩主席送你的,有用项尽管说。

……

(刊载于《当代》年第2期,更多精彩,敬请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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