甘露聚糖肽说明书 http://m.39.net/baidianfeng/a_4328644.html第六十三期
白昼之光,岂知夜色之深。
——弗里德里希.尼采
1
暮色在身后收拢,维也纳的街灯次第亮起。与奥匈帝国一脉相承的建筑群,在奇异的灯光下闪着迷人而魅惑的光。围绕史蒂芬斯大教堂的商业街上,熙来攘往,旅人们神游于落日余晖中的维也纳,而后带着大包小包,满载而归。衣着考究的维也纳人出来了,他们迈着悠闲的步子,一路穿过英雄广场、城堡花园,继而踱进皇城脚下的咖啡屋,小酒馆,和大大小小的音乐厅。一辆满载游客的黑色敞篷马车沿环城大道驶过来,雪白的高头大马,器宇轩昂,旁若无人,哒-哒-哒-哒,如爵士乐的鼓点,漫不经心地叩击着夜幕下的维也纳。
维也纳是如此古典,又如此繁华。
要说古典与繁华,来维也纳的人,必定不会错过这条横贯东西的玛利亚大街。在奥匈帝国辉煌的史诗当中,这一带,不只繁荣,还是皇亲国戚们往来穿梭的必经之路。时下里名牌荟萃的玛利亚大街,一头连着内城心脏的霍夫堡皇宫,一头连着皇帝弗兰兹·约瑟夫的美泉宫御花园。大街中段那家老字号面包店里,心宽体胖的老板娘,逢人便喜欢讲:我父母开店那会儿,每天一大早打开店门儿,捅开炉子,一边忙着搓面团儿,一边伸长耳朵聆听石板路上传来的马蹄声。不一会儿,皇帝的四轮马车和随从们,浩浩荡荡地由远及近,从西向东,穿街而过。足足惊动了整个内城!老板娘说得忘情,炉子里跳出的橙色火苗,将她肿胀的脸庞映得像刚出炉的面包。
高雅而明丽的主旋律,随着瑟瑟秋风流转到玛利亚大街的背后,不知不觉地就变了调。大街背后僻静而幽暗的地带,女人披着明黄色卷发,艳红的细高跟,挂着鳞片的上衣和豹纹短裙,在朱红的氤氲里发出暧昧的光。这些立在街边或娇憨、或妩媚、或慵懒、或灼人、或吊诡、或麻木的女人们,仿佛搭在夜幕下的一道道布景,她们用粘腻的目光嗅着,从不同的气息里,辨别着属于自己的猎物。
不知从哪天起,高大、性感、野性十足的女人阵容里,渗入了一些东方元素,亚洲女人那娇小玲珑的身躯,隐隐约约地闪现其中。秋月就是这些女人中的一个。她已经不年轻了,白净的脸盘上嵌着一对还算耐看的杏仁眼,臃肿的腰身裹在一条黑色紧身皮裙里,一头长发染成金棕色,高位长筒靴与丝网袜之间露出一小截肌肤,胸脯夸张前倾,看见过路的男人,秋月迅速露出一脸笑意,机械般眨眨眼,并飞快伸出几根指头比划着。
立在异国街头的秋月,曾经是一个灵魂的摆渡者,内心比肉体更沉重。秋月的指间夹了根细长的烟,吞云吐雾之间,风将头发打乱,掩盖了她眼神的黯淡。红烟头明暗不定,指头无碍,而内心的某个部位,早已被狠狠灼伤。不过,时间久了,也就习以为常,秋月面无表情地斜靠在公用电话亭边,两条腿左右腾挪,既不胆怯,也不招摇,像舞台上的活道具,悄无声息地捕捉着自己的目标。
月亮爬上来了,秋月挪到一颗树皮斑驳的梧桐下,突然感到脊背阵阵发凉。一张可疑的脑袋,在夜空下探来探去的,像是在偷偷打量她。
秋月见惯了行人好奇的眼神,那是夜幕下的一片虚空。可这一次,有所不同。秋月下意识将两只手扣在一起,规规矩矩地端放在小腹,足有几分钟,她不敢转过脸去,只把眼帘下垂,竭力向两边横扫。哥特式的钟楼上闪过一道蓝光,秋月猛转头,只见俄罗斯女人斯塔,被一个脖颈上刻有骷髅的男人勾腰搭背,从她身边经过时,斯塔掉过头来冲秋月使劲挤了下眼,迅速拐向了另一条街。
在那条街的尽头有她们合租的一套公寓,位于一栋古老建筑的最底层。那个层面的房子,被奥地利人称做地下室,几乎等同于储藏室,往往不住人。既然有人需要,精明的房主便辟出来装修一下,租给五花八门的外来户。价格也就相当便宜。秋月的小单间里有扇窗子,地板上铺着泛黄的羊毛毯,床头柜上码着一卷卷的卫生纸,空气里常年充斥着一股无法排遣的腥味。长年累月,秋月在这间屋子里接待着一个又一个客人,在黑洞似的床上扭动她那并不美妙的躯体。这是秋月在维也纳的栖身地,也是她在这个城市的生存方式。
这会儿,站在梧桐树旁的秋月,手托下巴,眼神放荡,冲着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,飞快地抛去一抹微笑。那人不温不火地扫了秋月一眼,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走路。薄凉的空气里飘来一阵细弱的弦音,秋月顿感寒飕飕的,脊背再次发凉。
已经连续好几个晚上了,那个魂魄似的人,像是在暗处盯视她。有一次还跟着她走。她停下,他也站住。会是谁呢?秋月咬住下唇想了半天,不免脸红心跳,内里一阵燥热。几道霓虹灯轮番闪过,秋月本能地闭上眼,那种感觉又来了。
干她们这一行的,不怕陌生人凶悍的打量,最怕来自同胞冷飕飕的目光。那满腔鄙夷的背后,是轻蔑而刻毒的联想。无非是嫌她们好吃懒做,嫌她们自甘堕落,有手有脚的,偏要走这条路,丢人现眼不说,还会连累自己的同胞。若是遇到东北老乡,就更要命了。
一阵风从教堂的尖顶刮过来,石板路上的枯叶们呻吟着朝秋月的脚踝下偎,撒着欢发着嗲从她这里讨温暖。秋月跺着脚迈出去几步,在廊檐下待了一会儿,而后拉开玻璃门儿,进了这家灯火通明的麦当劳。麦当劳里永远都是热烘烘的,人们忙着排队、点餐、交钱、取餐饮,没人留意秋月的存在。兜了一圈儿,秋月到楼上洗手间方便了一下,放开热水暖暖手,推开门又一头扎进了风里。
2
时光流转,秋月在维也纳街头一晃就四年了。在无情的酷暑寒冬中,秋月站在打着立柱的地上流汗、发抖,风雨无阻。她那昼伏夜出不见阳光的细长的腿,每天从黄昏出发,扑向夜的黎明。只要有生意,秋月哪里肯闲着,也就不停地干,靠着绿茶、红牛和廉价香烟的支撑,秋月成了这个圈子里一个凶猛的竞争者。她的吃苦耐劳争强好胜,曾惹恼过几个同胞,争吵、推搡,甚至撕扯过。可秋月终究是挺过来了。如今,她不仅应付各色人等的技艺大增,就连德语也敷衍得有模有样了。
在秋月眼里,维也纳啥都好,就是风多,又那么强势,动不动就把人刮得东倒西歪的。想不到维也纳的冬天跟东北一个样——来得早,去得迟,还真有些难熬呢。漫长而阴冷的冬季,卫生间的地面上湿漉漉的,墙上的霉点像天女散花。不过要实打实地论起冷来,维也纳跟东北那旮沓相比,自然是小巫见大巫了。严冬季节,东北的雪一下就是十天半月的,冰凌柱把个窗子都遮严了。自从俩人失了业,一日三餐都成了问题,供暖也就不及时,秋月和大寒常常流着鼻涕蜷缩在被窝里,像两只冻僵的虫子。
这日傍晚,气温相当的和善,街上的梧桐和菩提树的枝叶,纹丝不动。这个时候的维也纳,就显得温情脉脉的。天色暗下来了,秋月从这棵树,晃悠到那棵树,最后不管不顾地站在了玛利亚大街的一个耀眼的路灯下。这时,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儿,在父亲的牵扯下从她跟前经过。女孩儿用童真的目光,打量着灯光下左顾右盼的秋月,而后仰起粉嘟嘟的脸儿,迷惑不解地问:Papa,这个女士站在路灯下干什么?
父亲回首留步,瞥了秋月一眼,低头对女儿说:在等叔叔!
这父女俩的一问一答,瞬间勾起了秋月的伤心事。就想起那年的腊月天,她怀着四个月的身孕,在车间里加班加点时累过了头,当晚就小产了。是个女娃儿。因为车间主任整天嚷嚷着要裁员,流水线上一片恐慌。秋月怕丢掉工作,怀孕的事就没敢吭声。结果失去了女儿。两年后秋月再次怀孕,生下了儿子,倒是把大寒高兴坏了。秋月这么想着,眼皮子底下突然有两团白光亮得晃眼,她不由自主地跟过去,原来是两只交相挥动的白色运动鞋。秋月盯着那雪白的两团,不知不觉跟了一条街,居然瞅清了鞋后跟上的阿迪达斯(Adidas)标志,和鞋帮上那醒目的三道杠。兴许是秋月凌乱而急切的喘息声惊动了对方,运动鞋的年轻主人调头看了她一眼,眸子里带着一股轻蔑的寒意。
秋月立刻凝在了石板路上,手足无措了。风打着旋朝秋月袭来,她不由得打了个冷战,就想起了日前跟儿子的一番通话。小寒说,妈,我们班里的刘大军穿了一双新呱呱的李宁牌白色运动鞋,连运动衣都是李宁牌的。秋月从儿子那变了声的暗哑的嗓音里,听出了黏糊糊的羡慕。当妈的秋月,似乎看得见儿子脸上爆出的青春痘。就对丈夫发狠道:你明天就进城去,给儿子买双运动鞋,记住,要阿迪达斯牌子!
大寒就有些不解,啥阿爹达斯,不就一双运动鞋吗,整那复杂干啥呀?秋月命令似的说:你不懂。叫你买,你就去买好了,废啥话呀你。
大寒慢吞吞地说:咱别跟人家比行不,人家刘大军的爹是县里的工商局长。工商局长咋地,秋月的话从牙缝里挤出来:只要手里有钱,啥人不都一个样!
大寒不吱声了。秋月放下电话,仿佛对着一团漆黑说:等老娘挣足了钱,拿到了这里的永久居留权,就把儿子弄过来,让小寒读欧洲最棒的大学!
这会儿,秋月的脑子里又闪出那双雪白的运动鞋,心里竟有几分刺痛,可一想到儿子踩着一双世界顶级的名牌运动鞋,步伐矫健地踏在校园里,叫那些同学们羡慕得滴溜溜转。秋月的心里,荡漾了好一阵。再说那刘大军的李宁牌,在儿子的阿迪达斯跟前,不定羞成啥样呢。眼下,阿迪达斯在欧洲正火,那鞋帮上的三道杠,被欧洲人看作地位的象征,玛利亚大街上的一个广告栏里,甚至把它说成是“胜利的三条线”。正得意间,一个可疑的戴礼帽的家伙,在一颗果实累累的核桃树下,若隐若现的。秋月心里一紧,迅速退回到电话亭左侧,而后一路小跑,转到了背街上。
自从圣诞节期间,西站附近的一个东北妹子,因躲避便衣警察的搜捕而不幸坠楼身亡后,这条街就难以掩饰地曝露在了公众的视线下。秋月不能不防着点。一阵教堂的钟声滚过,秋月下意识踮起脚尖,寻着那声浪的来路朝远处张望。
云雾缭绕的天际下,小寒那双忽灵灵的黑眼珠,电话里唯唯诺诺的大寒,以及风雪中走散的东北下岗妹,在这一刻,全然晃了过来。秋月又想起那双寒光四射的蓝眼睛,顶多有十六七岁吧,多俊的一张脸!秋月十分宽容那投向自己的目光——再冷,再不屑,秋月也看得出,那是受过良好教育的一个男孩子。生活的富足和优越感,就写在他的脸上,还有那从容淡定的气质里。秋月悚然一惊:儿子将来不会也用这样的目光来看我吧?这么想着,秋月的心里咯噔一下,跌跌撞撞地奔了几步,靠向了街边的一棵老橡树。
回忆像风一样呼啸而来,不留情面地撕咬着秋月。她觉得周遭的世界,像极了一张层层叠叠的网,东跑西颠,兜来转去的,还是被网在了里面。当初拼了命,舍了钱,哭着喊着要到国外来,现在果真是站在了国外的土地上,却仿佛一步一步地落入了自设的圈套。秋月的心又紧又疼,只想流泪。
3
一九九三年,欧洲联盟正式成立,南斯拉夫四分五裂,俄罗斯新政确立经济改革方案,比尔·克林顿就任美国总统,以色列炮轰黎巴嫩,香港正式废除死刑,南美洲亚马逊河谷的蝴蝶们,一如既往地翩跹来去。这一年,温州街头一片祥和,出国的出国,打牌的打牌,卖皮鞋的卖皮鞋,与此同时,黑龙江几十万工人茫然失措,一步三回头地走出工作多年的车间和厂房。
几年之后,在地球的另一端——巴黎,这个让所有的欲望复苏和崛起的大都市,悄然出现了第一批有着东方面孔和身段的站街女,她们多半操着东北口音,在不同区域的唐人街上东游西逛,举步维艰,进退失据。
彼时,秋月所在的家乡沈阳,作为重工业转型的前沿阵地,正在经历一场波澜壮阔的改革大潮。国企的高层管理人员脚踏两只船,既有行政身份,又有企业头衔,在巧立名目的解构与重组中浑水摸鱼,中饱私囊。私企老板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,轻而易举地与地方官员称兄道弟,里应外合。昨天的电视节目黄金时段里,风度翩翩的市长还拉着下岗职工的手嘘寒问暖,满脸忧患和同情,今天就在承包商们的簇拥下飞抵澳门,一掷千金。
到处是私企老板,满眼都是暴发户,而不管是下海捞鱼的公干,还是光脚上岸的农民,都与秋月一家搭不上干系。秋月和她那个老实巴交的丈夫,废料般被厂子里剪裁下来,扔进城市的垃圾箱。随后两口子的社保收入加起来,每月不过三百块钱。儿子正念小学,各种名目的学杂费就去掉了小一半。工作无着落,物价却在飞涨,俩人一天到晚掰着手指头算过来,抠过去,生活仍旧难以为继。有时候,一家三口每天只吃一顿饭,大寒不得不去菜市场捡菜叶子回来对付。
旧历新年到来之前,家里凉锅冷灶,急火攻心的大寒跟几个下岗工人,不清不白地卷进了一场打砸抢。要过年了,抢点吃的喝的,也就罢了,可有一个愣头青,为了抢一个钱包,在昏黄的路灯下失手把人给杀了。其实那钱包里也不过百十来块钱。那死者的丈夫腰里别了把菜刀,红着眼满世界找人。大寒本是个胆小鬼,为五斗米竟惹下这么大祸,吓得连夜跑回老家躲了起来。那个失手杀人的,后来判了无期,一家人也就散伙了。风声消停之后,大寒溜回家来,却躲在屋里不敢出门,更别提出来混生活了。
秋月楼底下有户中年夫妇,也遭遇了失业,两口子在家挨了大半年,始终找不到出路。男人突然脑中风,不省人事,女人在床上紧紧抱住男人,毅然打开煤气双双自杀了。这一幕,对秋月是个极大的刺激,她夜夜不敢睡觉,老觉着楼底下那对冤魂,时刻从黑暗里窜出来,闷不吭声地叩响她家的房门。
这么着,秋月跟大寒一咬牙,就把房子给卖了。大寒带上儿子回了老家,秋月拿出一半的钱,跟早年的一个发小联手,到满洲里做起了生意。有了点积蓄之后,秋月便想做大。眼瞅着别人一趟趟往莫斯科跑,个个发了横财,秋月的心里直抓挠。那个时候的俄罗斯,像一块巨大的磁铁,吸引着无数东北小贩,跑一趟俄罗斯,就成了不折不扣的“万元户”,尽管这趟车上险象环生。可生意人一向认为,哪里有风险,哪里就有商机。于是秋月心一横,押上半个家当,只身带了一批货,沿西伯利亚大铁路到喀山去出手。
不料这趟国际列车,行至亚欧分界线上的名城——叶卡捷琳堡时,遭遇了一场罕见的持枪抢劫。整个车厢都被翻了个底朝天,秋月的货物连同腕上的手表,都被洗劫一空。幸亏她在保温杯里藏了几个钱,否则只能在异国他乡沿街乞讨。她呆坐在喀山的清真寺大教堂里,想到自己拼死拼活挣来的半个家当,转瞬之间血本无归,就恨不得一头碰死在真主面前。待西伯利亚的风吹干了她的眼泪,秋月一脸凄迷,她不甘心就这么两手空空地回去,便在喀山车站的一家中餐馆打黑工。主要是给大厨做帮手,摘菜、洗菜、切菜、杀鱼,兼顾打扫卫生。
勉强干了两个月,老板的小舅子从广州跑来投靠姐姐和姐夫。老板虽有些难为情,也只能辞掉秋月,而改用自己的小舅子。就拐弯抹角地对秋月说:你切菜不行,杀鱼还可以,很少见女人下手有你这样的狠劲,真是手起刀落,干净利索!
秋月木然接过刘老板递给她的工钱,在刺眼的白光下,她的眼皮子有些痉挛,双膝因长时间杵在地下室而微微发颤。老板看出了秋月的茫然和困惑,真心诚意地建议她道:你在我这里反正也挣不了大钱,要想发财,还是去西欧闯闯吧。就给秋月引荐了莫斯科有名的蛇头老丁。
4
走投无路又挣钱心切的秋月,在刘老板的蛊惑下,揣上蛇头老丁的联系方式,乘火车赶往莫斯科南郊,与老丁会面。据刘老板透露,老丁是职业蛇头,做过大批东北客,专门送往西欧各地,连莫斯科的温州人和福建人都找他。出发前,秋月和老丁在电话里经过了好一番讨价还价,总算初步达成了协议。老丁就嘱咐秋月带上证件和材料,说是巧得很,眼下正有一批签证要递送使领馆,幸运的话,说不定两周后就能成行。
要去哪个国家啊?秋月迫不及待地问。老丁不愿在电话里细讲,便粗声大气地说:见面聊!
从深井似的地铁里上来,秋月在一块醒目的俄罗斯美女海报前如约见到了老丁。俩人一照面,都吃了一惊,原来两个月前,他们是搭乘同一趟列车从满洲里来俄罗斯的。在那趟历时七天七夜的国际列车上,虽然他们并没有坐在同一节车厢里,可在打热水上厕所的间隙,曾不止一次地撞上过。秋月清晰记得有那么一次,他们在厕所门前相遇,彼此还定定地瞅了一眼,只是没搭腔而已。
这么着,老丁一甩手,说,都不是外人,去我那里坐着说话吧!秋月便随老丁缓缓走了一段路,来到一条半新不旧的阔街上。秋月对莫斯科的风物景致没啥兴趣,她满脑子想的就是如何尽快找到挣钱的门路。可眼前的街道和居民楼的样式,突然让她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,像是来到了沈阳的某条街上。尤其一脚踏进老丁租住的筒子楼里,秋月恍如回到了她们一家三口蜗居的职工宿舍。多少年了,中国处处以苏联老大哥为榜样,见啥学啥,就连老百姓的幸福感,也想整得齐刷刷一致!
老丁的房间兼办公室里没几样正经家具,简陋得像野外的露营地。干他们这行的,也许都狡兔三窟,不得不留着一手吧。这种营生看上去钱来得快,可也处处都担着风险呢。屋子里虽简陋,却也暖烘烘的,老丁就眯着眼感叹,俄罗斯这地方啥都缺,就是水电暖充足。
落了座,秋月忍不住提起他们那趟车上遭遇劫匪的事。正是那场可怕的抢劫,让她的发财梦,瞬间变成了一场噩梦。现在回想起来,心里还嚯嚯直跳。嗨,别提了,老丁提高嗓门道,事发后不久,国内就派来了专案组,有个刑警不知从哪里摸到了我的电话,非要请我吃莫斯科大餐,想让我提供破案线索!
你认识那伙人呀?那案子到底破了没有?秋月眼睛瞪多大,惊讶地问。
这些人起初也都是倒爷,渐渐地就走起了捷径。案子破是能破,就是不知猴年马月。这种事我以前也碰到过,所以上了车就把包厢外的门把手给卸了,听到动静死活不开门。可那伙人真他妈横,竟从车窗里跳进来。我干脆把钱包丢给他们,破财免灾嘛。可我带的那几个兄弟很惨,几乎被搜刮一空,有个老弟硬着头皮不给钱,差点送了小命。这不,为了继续投奔西欧,他们正在莫斯科街头打黑工、摆地摊,筹措下一站的路费呢!
老丁高门大嗓的东北话里,不时滑出老北京的胡同腔。秋月再次想起刘老板的介绍。老丁曾是北京知青,在北大荒插队时搞大了一个东北妹子的肚子,被彻底剥夺了回京的机会。他干脆娶了那妹子,在黑龙江成家立业,落地生根。老丁的确是个能人儿,可再有能耐,也挡不住东北衰落的步伐。想当年,作为老牌工业基地的东北,担当过新中国工业摇篮的使命,在计划经济时代做出过历史性的业绩和贡献。从长春一汽开出的瓦亮的黑色红旗轿车,一直作为国家领导人的座驾和共和国阅兵的礼宾车,让多少人眼红和自豪过啊!可辉煌一时的东北,仿佛一夜之间就变成了一根生锈的铁链条,奔腾咆哮的骏马,霎时成了一匹病马。与其待在半死不活的厂子里,不如自己干,慢慢地老丁就跑起了单帮。起初他不过是往俄罗斯倒服装、皮鞋、香烟、烧酒、打火机和鸡毛服,再后来就倒腾起了人,还美其名曰“海外劳务输出”。对东北人来说,俄罗斯无疑是欧洲的一块跳板,许多国人的欧洲梦都是通过莫斯科实现的。
秋月一抬头,留意到墙上张贴的曲里拐弯的线路图,老丁便指着戴高乐机场的结构图对秋月说,圈了红线的是厕所和海关通道,此外,对于机场海关人员的肤色、态度、发型和提问方式,老丁似乎都了如指掌。最后,老丁指着欧洲地图上的几个豆大的黑点,神情笃定地说:这里是巴黎、罗马、阿姆斯特丹和马德里,过些日子,你可能会出现在这其中的任何一个地方。
一个多星期过去了,老丁那边没有任何动静,心急如焚的秋月,也在莫斯科街头摆起了地摊,挣一个,是一个。可在莫斯科红场一面的街上站了两天,冻得直哆嗦,钱没赚到手不说,还被警察掀了摊子。半个月后的一天下午,老丁突然通知秋月,法国签证有信儿了,叫她立刻准备好其余钱款和机票费。秋月一听要坐飞机,估摸着自己身上的钱不够,就把藏匿在鞋窠里的一枚金戒,拿出去当了。
据说有个白俄罗斯的金发官太太,私下里与老丁合作。女人负责打通莫斯科境内的各种关节,帮老丁促成了一个又一个生意。传言看来是真的,要不这签证咋能整得这么顺溜?再次见到老丁时,秋月竖起大拇指说:老丁,你老牛逼了!老丁举着翡翠牌香烟,仰着头调侃道:俺个头大,风衣一罩,手提包一提溜,瞅着就来派儿,签证官一看,二话不说就给签了。不像福建广东的那些个农民兄弟,缩头乌龟似的,一看就是偷渡客。
法国,巴黎?哎呀妈,秋月心里的火苗登时一蹿多高。巴黎离这儿到底有多远?坐飞机得老半天吧?巴黎的活路好找不好找呢?秋月的问题像滚水中的气泡,一个接一个地冒上来。终于挨到了出发这一天,秋月伙同八九个同胞,在老丁的护送下来到机场,于莫斯科郊外的晚上,懵懵懂懂地搭上了飞往巴黎的航班。
5
维也纳午夜的深巷,开皮包店的河南女人,在火车西站背后的跳蚤市场上,顺利推销完了最后一只LV包,哼着小调朝自己的住处走。经过路口时,女人一眼瞥见了立在路灯下的秋月。已经走过去了,女人眨了眨干涩的眼,又折回来,一脸鄙夷地操着河南话:咦,你干点啥不好,非要干这个,这在家里可是犯法哩!
秋月就想起母亲说过的一句话:这世上的罪行只有一种,那就是盗窃。我不偷不抢,用自己的身体挣钱,碍着你啥事了。又想起河南人卖血的那档子事,嘴角不禁浮起一股冷意,说:大姐,你可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,有管别人闲事儿的功夫,咋不问问你老家人,卖血合法吗?你们河南都闹血灾了你知道不?
河南女人冷不丁打了个寒噤,不觉联想起自己穷得叮当响的娘家,仅有的两间房也是泥巴墙,茅草顶,连窗台都是泥巴糊的。村头一户人家,为供给孩子们上学,医院门口卖血。想到这,女人拉起箱子匆匆离去。
秋月望着河南女人迅速消失的背影,心里稍稍平复,扭头见一个小个子男人,犹犹豫豫走了过来。男人黑头发,高颧骨,朽木似的脸,简直就是一副大烟鬼模样!这定是越南人了。秋月暗自揣度着。
果然,男人一开口便用含混不清的德语自报家门,然后低声下气地跟秋月讲价钱。秋月斜了他一眼,报了最低价。男人进了屋,好奇而胆怯地打量着室内的一切。窗台上有中国制造的招财猫,身上的彩灯冲着他一闪一闪的。当他看到壁柜上挎大刀的红脸关公像时,眼珠子几乎从深陷的眼窝里抖出来。
午夜时分,男人经过好一番折腾,揪住秋月的脖子“哎呦、哎呦”地号叫起来,像是犯人挨了打似的。秋月付出了最后一丝忍耐,将男人一把推开,勾着身子擦着自己的下体。空气里登时弥漫出一股腥味。秋月意识到男人号叫时发出的是汉语,问他可是越南华侨?男人睁开死乌鸦般的眼睛,道:我不是华侨,我老婆是中国人。
你怎么不在家里守着你的中国老婆?
男人抬起汗津津的头,说他们并没有结婚,但有一个儿子。儿子九岁时,女人跟一个退了休的奥地利老头跑了。说到这儿,越南人泛红的脸上闪着泪光。
你是怎么来到维也纳的?秋月好奇地问。
难民。越南人双目低沉,讲起自己的逃难史。越共统治时代,越南发生内战,老百姓纷纷外逃。他跟着父母逃到印尼的一个小岛上,后来由联合国斡旋,派遣船只解救了他们,继而向全世界分配。他和父亲搭上了开往欧洲的一条船,在海上漂流多日,父亲因心力衰竭死在了红海沿岸。最后,只他一个人来到了奥地利。
越南人的讲述里,有一种温暖的低沉、琐碎和忧伤,让秋月十分感动。因为这种低沉、琐碎和忧伤,在大寒身上也有。流落他乡以来,秋月还是第一次听一个男人讲这么多话。你有工作吗?秋月关切地问。
有。在韩国人的海鲜货行里当运输工,现在这家公司被中国人买了。
看来,这倒霉的越南鬼,跟中国人是脱不了干系了。秋月想。
未完待续,后续请